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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一
那场风波过后,我知道命运的天平不可能再向我倾斜了。回到长安已经几个月,在桂林的日子却时时出现在眼前。桂林盛水产,常见的鱼虾不必说,特有的种类也琳琅满目,形状算不上怪异,对我这个中原人来说也算大开眼界了。说来奇怪,那些一开始拒绝吃的竟然成了记忆最深的东西,其中又以各类河蚌、贝类为尤。
我生来不喜欢腥臭的东西,仍然认为羊膻味是一种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又富于联想,并且总会把事情引向恐怖和悲观的方向。因此,河蚌特有的味道给我一种咀嚼泥土的感觉,有时候竟然真的有泥沙出现在嘴里;而河蚌身上粘稠的薄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梦里那只巨大到看不清全貌、形似蛞蝓的生物将我紧紧缠绕,在我浑身被粘稠包围快要窒息的时刻,惊醒才让我得到解脱。
从在叔父那里受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不善于拒绝。我对自己是李氏皇族的身份确认不疑。为贴补家用抄书到半夜时,我甚至天真的以为体内流动的皇族血液必将再次高贵起来。或许正是这种身份让我对尊严脸面有了不同寻常的顾及,有时候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围。这种顾及脸面而不懂拒绝的行为一旦有了第一次,便会像下坡一样越来越容易突破各道心里防线。因此,对我来说,在桂林必然要经常受到河蚌和贝类的折磨了。长安缺少河蚌和贝壳,至少没有像桂林那样几乎餐餐可见。可是,正是在桂林的一次又一次折磨的累积,让我在长安竟然有了回味的念头,那么一股泥土味、那么一种肉眼可见的滑动的粘稠……
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味这么不愉快的事呢?一定是案上的那封邀请帖惹的。
春寒褪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南方最冷的时候不过和这时候一样。我穿着那时买的粗棉布圆领袍,手里拿着那封帖子。帖子是子佐在长安的一个故交送来的,邀我参加过一阵子在西郊果园旁边的寒食宴,缅怀去年作古的子佐。
打发完送帖的人,管事家仆朱育便准备车马到东市去。战乱之后东市日渐衰微,如今已经没人管理市场开闭,坊间的店面七零八落的开着,能买到的只是一些下等货,绸缎店、金银器店门口停靠的马车没有了富丽的光芒,车轮上的铜制铆钉也早已失去了光泽。为了买到体面的东西作为上下打点的礼品,朱育已经接连几天到东市搜罗,仍旧一无所获。此时他正纠着眉心替马车前那匹肋骨清晰可见的劣马刷毛。
说起朱育,那是拜见过令狐司空的第二天,他不仅给我送来一些钱费,还把朱育送给我。由于是家养的原因,朱育看着比我还壮实,只比我小两岁,那时候的表情是矛盾的结合体:一方面有着出生于令狐家的骄傲,另一方面又不仅仅满足于奴仆的身份。在我结婚后不久,我给他找了对象结了婚,还把长安住处的一个下间房全权给他,从此以后,他像是被命运攫住了咽喉,眼神里的骄傲慢慢消失,只有甘于被命运摆弄的平静。
我转身往西边的书房走去,一声有气无力的响鼻之后,马蹄声渐渐走远。帖子被我放在一边,子佐的样子却缠绕在心里,清朗又有些鼻音的嗓音似乎就要在耳边响起。子佐有个习惯,每次说到情绪激动的时候喜欢把右脚向前迈半步。我不自觉的也把右脚向前跨了些:只有像子佐那样刚正敢言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向前半步的意思,我只是徒增笑柄而已。
虽说寒食宴只会再一次增加伤感,为了已经困窘的仕途,目前的敏感时期也不便于出席任何失势者悲悲切切的聚会,可是正如子佐当初招我去桂林一样,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同情!对于去桂林,朝里有人说我是因为同情子佐政坛跌落才答应的,可是我这样一个一直在政治谷底徘徊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呢?我只不过是喜欢子佐向前跨半步的样子罢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摆脱对子佐的回忆,四周看了下——还是半年前的样子,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坚持。不久后,眼前的台案、笔墨,还有架子上珍藏的几本古籍都要典兑,想想不免又陷入伤感,甚至朱育出去时带的银两是我成婚时购置的广绫睡袍典当得来的……细数这半年来的花费,只有书房里的物件没有动过,其他屋里值钱的和好典当的都兑了钱,凑着日子过。
‘这样心焦的日子恐怕没有个头吧’,我心里嘀咕了一阵子,看着桌案上白瓷颈瓶里插着几枝桃枝,枝上点点春红。
没到傍晚朱育就回来了,把马拴在门前的石柱上,还没见到人就用难得的兴奋语调告诉我说他找到一些合适的东西,要让我好好看看。
我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也不愿多介入礼节往来的事情,幸好朱育在令狐家的时候耳濡目染了一些,处理起来算得上便利。今天买的东西,自然也是妥帖的。
二
我对着帐外的果林怅然若失的时候,耳畔隐约响起弦声,低沉而庄重的节奏越来越清晰,声音大到像是几丈外传来的时候不再变强,此时节拍稍缓,平添了几分安神的作用,可是在每个段落结尾,音节明显的被故意拉长,弹奏者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一个章节结束,乐声重启,出现了一些特殊的音节,我像被蜜蜂蛰了似的回过神来。仔细辨认了一回,我几乎可以确定抚瑟的人要么是阿云,要么是阿云教授的。惊喜之余,我抵抗住了想一探究竟的冲动——与其知道谁在弹,不如带着神秘的猜想,醉心于传来的每个音符。我又斟了些酒,眯起眼睛重新望向果林,三月正午的阳光下,梨花、桃花、樱花在枝头开的如火如荼,四周的说话声渐次消失,微风轻轻鼓着纱帐。
令狐司空平时是一副肃穆的面孔,脸部线条刚正有力,连眼角的皱纹都像待阅士兵似的严整。司空教我骈文方法的时候又非常有耐心,担心有所遗漏,又怕进度太快、课授内容太多反倒于我无益。讲到如何将毛诗运用到骈文中去的时候,司空感叹自己把很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了骈文技巧的发掘上,倒不能完全体会风雅颂的乐趣了,我也因此知道了为什么司空身边常备一名乐师,时常演奏。从郓州调任到太原的时候,司空特意绕道邯郸,因为那里住着一位王右丞流派的老乐师。也正是在老乐师的住处,我第一次见到阿云。
老乐师的师傅是王右丞族内的后辈,自辋川时候起,课业音律都受教于王右丞,可能有鉴于王右丞的生平,又有可能一心沉迷于音乐,加上时局不平稳,总之便无心仕途,而从宫廷到民间的各种乐器却无不擅长。从老乐师住处的布置来看,王右丞传下来的不止是演奏手法而已。
那竹篱三合院位于一座不高的山上,山顶有座供奉文殊菩萨的寺庙。从山脚通往寺庙的大路步行几十步,转入一条路径不明显的小路,再过百步便来到一处约一亩多的平地,院子坐落在中央,由于前后都是树木植被,很难被发现,即使在冬天,干燥到发出灰白色的原木墙面和褐色的屋顶也被掩盖在枯木和山石之间。经过指引,我们来到了竹篱门前,由于是事先约定,见到有人,老乐师便迎了出来。
我们是轻装便马来的,司空预先吩咐一切以文人而不是官家的礼仪从事,便把马匹留在山脚,只带我随去。老乐师把我们接入内堂后和司空相谈甚洽,我则在一旁侍立,仍然没有从刚进门时闻到的淡淡的清香里回过神,这香味加重了我对这座院子最初产生的空寂的感觉,这感觉是从何而来?是院子的位置,门口竹篱根部稀疏的青苔,隐隐听到的水声,还是堂屋里那套桌腿上有小树疖的半旧的榆木家具?猛然间我想起进门时看到的两个水曲柳门柱,右边的柱子上有道一尺多长的裂缝,中心处已经有一指宽,深不见底,就是在里面藏着整个院子的风格和灵魂吧。
谈到高兴处,老乐师说他有王子安的手泽,虽然不算名贵,确是司空喜欢的,便去品赏。我被遗忘在原地,等我回过神来想找他们的时候,西边内屋传来司空的说话声和笑声。
那香味闻久了让我有了落寞的感觉,想到我十岁时死去的父亲,不禁有些悲从中来。见房间门仍旧关着,我打算走出院子四处看看,换一下心情。
溯着轻盈的水声走不远,我看到一条蜿蜒而下的溪流,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夏布厚袍,束发卷袖,一根粗布带绕着肩膀,在胸前和背后各缠了一个十字,让衣服贴合身体,正向上探着身子割老松树上的东西。我在下游四处瞧着溪水和野花,隔一段时间目光总要落在她身上,而她早发现了我。
她把采到的根、茎、整株草本,还有其他怪模怪样的东西在水里洗干净,放到身边树根上的竹楼里,又整理一下衣服,指着院子方向对我说:过来帮忙抬回去。语气里好像知道我是谁,并且不由我拒绝。
十六岁到洛阳不久,我被司空招到他身边,从那以后我逐渐淡忘了这种语气。而之前荥阳的六年里,我经常听到这样的命令。虽然那些人碍于李氏门面,没有对我呼来喝去,但却没减少对我的使唤。昌隆谷店、春茂药铺、华锦布庄,甚至坊门口油饼店的人称瘦五的也对我说过:义山,帮我送两张饼。有时夜里我想多抄点书,第二天就能轻松点,可当我抬头的时候,母亲屋里的松明还亮着,还有旁边弟弟妹妹细微的鼾声,预示着明天又会是忙碌的一天。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昌隆谷店,父亲去世后一年,本就是将就过的日子快要见底,母亲说什么不肯卖祖屋的情况下,其他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能借到钱的人求了不止一次。弟弟感染风寒的时候,母亲忍着眼泪对我说:义山,你父亲以前一直嘱咐我说李家的后人,读书是头件大事,但是现在,家里快撑不下去了。我明白母亲的意思,让叔父替我在昌隆谷店找了舂米的活做。
舂米工具像个跷跷板,松开脚让另一头的木头落下舂掉稻壳,再踩下去松开,如此往复。那天我可能是前一天睡得晚而打瞌睡,也许是觉得舂米太简单而走神,总之我没有听见其他人叫我停一下,一脚踩下去,另一头的木头向上磕了谷店主五岁女儿的下巴,一时鲜血染红了她胸口的围布,继续往下淌,一颗小牙齿凄惨的躺在地上。我只觉得浑身发凉,地面发软,腿却像长在地上一样不能动弹,被夕阳照出的影子像极了我的灵魂——黑暗而愧疚,一阵秋风之后影子模糊了……
父亲的死让我对生活处处谨慎,破草履、粗罗布袍、叉了头的毛笔,这些象征贫穷和衰败的不祥征兆打碎了我的血统骄傲,那块飘在胸口既无情又嘲弄的命运的红色,我恐怕是完全承受不住了。在感觉已经无力抵抗的时候,我无意识的把手朝后摸,以为那是悬崖前方的天空,我只要再向后退一步,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我竟然摸到了叔父的手,温暖的、将我从悬崖边拉回来的手,我想对着它一跪不起,直到羞愧将我风干为止。我噙着泪水转身对着叔父,他说:我来处理吧,你先回去,不过不要告诉你母亲。
从此以后,我向命运低了头,开始怀疑自己的皇族血统里是否参杂了其他卑贱的成分。在命运面前我变得更加胆小、犹豫、接受一切的安排。直到六年后,司空的招募才真正给了我向命运还击的勇气。
我们抬着竹篓,我像只刚刚经历倒春寒老鸦,虽然确定温暖已经来临,却仍然对过去的寒冬充满恐惧,她只顾迈着大步,在前面领着我往回走。
三月底天气转暖,山里的寒气比外面消退的迟,未时过后慢慢冷起来,我们回到院子时,司空已经差不多穿好我忘在胡床上的罩衫,正和老乐师沿着廊檐往院子西边的房间去。放好竹篓,她拜见了司空,老乐师介绍说那是他的孙女,名唤冠英,并吩咐她把竹篓里的东西整理到东厢房,我则赶紧跟到司空身后去了。
脱下鞋履进入西厢房,里面摆满了各种乐器,拨的、吹的、敲打的、中原的、西域的,老乐师解释说:房间里的乐器都很常见,既没有价值连城,也没有雕龙画风的装饰——音乐的好坏高低是取决于人的演奏。说话间随手拿起笛子、琵琶、七弦琴等略作演示,我似乎感受到乐器一个个都在跃跃欲试的希望老乐师来演奏。
一面墙旁边的架子上有件乐器,进门的时候我和司空就注意到了,样子像瑟,弦的数量却要比寻常的多一倍,司空好奇问了一声,老乐师说那是他师傅仿古而制的五十弦瑟:在普通瑟的基础上,每根弦前面加一根,总共五十根,弦与弦之间距离的缩短到原来的三分之二,就是眼前的这把瑟。老乐师又补充说这把瑟弹起来声音在有些地方更加尖锐,比如哀伤的曲调能让人骨瘫精软、伤心欲绝,听了像大哭了三天似的。
司空听说后有意请老乐师演奏一曲,老乐师说他不惯于听那样的声音,因此不怎么弹那把瑟,他孙女有时候弹的,便让她到西厢房弹了一曲。
今天在帐里听到声音必然出自那把五十弦的瑟,只是演奏者在有些地方刻意掩盖过于哀怨的情感,让整首曲调显得克制和真实,反观最初那次听到的,过多的演奏技巧代替了情感的匮乏,显得有些虚浮,并且为了尽量把所有弦都用上,而弦数实在有点多,弹到最紧密的时候衔接有些生涩。我问过阿云为什么古瑟一定要这么多弦,演奏起来容易混淆;而且做二十五弦瑟的榉木已经难找,匹配五十弦瑟宽度的岂不是更加难以寻找。她说她也不知道,虽然老乐师的师傅说是因为大衍之数五十,但她向来无视取象于天这类无稽的说法,所以是绝不相信的。
三
马车出了果林,家仆已将开始拆除寒食宴的纱帐,阿云的样子在我脑海里随马车一路颠簸。演奏结束,乐师循例拜见众人时,我和朱育都吃了一惊:分明是阿云的模样,打扮的却是一副歌女的样子,略施脂粉搭配简单的云朵髻里,有一股坊间的俗相味道,而稍带忧郁的眼神又让人不明所以。一见到阿云我就准备起身上前,身旁的朱育忙按住我,小声提醒说,要是现在和阿云说上话,免不得要叙上一阵子,要是误了晚上的事反倒不好,不如等她报了自家姓名住处,隔几天再去,不急在这一时。加上明天是官家的旬假,错过了要再等十天。
回到长安简单休整了长途劳顿之后,我开始各处托关系,想再谋个一官半职,可是朝里的人已经将我定为两面派——哪面风强往哪面倒。眼下的境况是,经过几个月探求,终于找到一个没有一口拒绝的人,要是今天耽误了,以后更加难了。我便听了朱育的话,没有当面认阿云。
阿云是垂首碎步进帐的,抬眼匆匆看了看就退出去,加上分别以后这些年的变化,她多半是认不出我来了。阿云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看到她发髻上落了几片樱花,等到宴会散去我走出帐外,门口的两排樱花树下已经落了一层的花,我想阿云是踏着这些花离开的吧。
朱育用力抽了下马,马车又快了起来。把鞭子放在盘着的腿边之后,朱育说道:
‘我记得老乐师和他孙女是司空特意从邯郸请到太原的,司空准备回长安的时候老乐师病重,他们就留在了太原,不想不过半年老乐师就下世了,那时候起就再没有见过她,算起来倒是有十五年了’。
‘是啊,在太原左右也不到两年时间’。
‘她以前就让人摸不透,拿名号来说,除了名字冠英没法改,别号隔几天就换,刚刚又说自己叫阿云,弄得我索性不记了,反正是要换的,以前每次找她的时候我总要先问这会子叫她什么。现在呢,我看她心事挺多的,可不是一时半会能了解的’。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同时也是为了证明他之前拦住我的做法是正确的。我没有回答,回忆着‘阿云’这个叫法的由来。
到太原时阿云十五岁,老乐师因为担心自己年纪颇大,要是有所变故,阿云将来没有着落,所以才答应追随在司空身旁,一来让阿云见见市井气象,再来就是为了能把阿云托付出去。阿云平时钟情于诗书音乐,对金石草本也有兴趣,老乐师因为担心她会闯入求道炼丹的歧路,所以只教了她基础的药理学问,并不敢深入,闹的凶了老乐师就要阿云学一些女红作为交换条件,可是阿云天生不是做针线的材料,刚起了几针便坐不住,要么起身喝茶,要么翻一下房里晾着的药草,不过一会儿就把原来的事忘了。
有一天,阿云涨着脸坐到我对面,两眼泛红,头发松散,脸颊边还挂了一缕乱发。我放下手里的毛笔等她开口。
‘爷爷明知道我做不了针线活,偏偏每次都要我做,今天我问他硝石和犀牛角熔在一起会怎样,他非要让我先在他的袍子里头绣一朵老屋前的腊梅再告诉我,马上就要三伏天,哪有什么腊梅,还是在袍子里面绣,也不知道给谁看的。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回答,只感到她的气息在涌动,她问我:
‘让你看的书看了吗?’
‘看了。’
‘这样过一阵子我们两人就可以一起研究,不再去问爷爷了。’
阿云让我读的是抱朴子之类的道家书籍,讲一些炼丹吐纳的事,我以前看过,叔父说不是正身的典籍,只可余兴读一读,也就没当会事。在阿云的几番叮嘱下,我又看了一遍。
说话间阿云平复了下来,那绺乱发被重新顺到耳后,一种似有非有的忧愁渐渐起来,让阿云天真的脸庞有了奇特的气质,活像个小女孩模仿大姑娘束发的表情。可能是我对生活天生缺少自信,那时候起对阿云平时的开朗、活泼有过隐忧,担心阿云总有一天会被生活重重的击垮。看到阿云脸上泛起的忧虑反倒让我舒心:她会随着自己的忧愁变得坚强起来。我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同伴的感觉,并且随着时间的发展,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阿云叹了口气说:
‘爷爷又让我参加坊里的善才会,说是与人切磋乐器,其实为了让我物色人家。爷爷年过七旬,虽然身体健朗,我又怎么能忍心和他分开?
你看窗子外面,那边的云层厚的发黑,另一边稀薄的快要消失。有一次下雨前,浓浓的乌云遮天蔽日压下来,山里又高,感觉伸手就能摸到,雨过天晴之后剩下几朵白的发亮的云朵在天上悠闲的飘来飘去。云彩是最自在的:不高兴就把自己弄的一团黑,高兴了要么飘来飘去要么干脆就消失!’
阿云瞪大了双眼对着天空这边看一会那边看一会,最后脱口而出:以后叫我阿云吧!
虽然这个叫法和其他别号一样没过多久就被替换了,我还是记得那天阿云说的话,也感到现在的阿云仍然有着那时候的天真。
四
安史之乱以来,夕阳的红色里血腥味越来越浓,照的天边的晚霞跟着暗流涌动——我已经不敢再看。马车平静的系在柱子上,我在屋里稍作歇息,再过一刻出发往平康坊南曲,朱育在把准备好的礼物搬到马车上。
以我的身份和财力本来是不够资格到南曲的,往前推几十年,连中曲也进不去,如今的平康坊已经是日渐西沉的夕阳,不复当年盛况了,各曲的分界也不严格,只有南曲的几个老牌馆阁仍以高贵自居,放不下身段,每天派人擦拭盛世遗留的红底金字匾额,背地里却并不十分在意来人是不是高官外戚,而这种做法却成了其他各馆的笑料。再以脾性来说,我也不可能主动去平康坊,因为经常光顾的都是那些自诩诗赋卓然、政论高远的人,其实却干着卖官鬻爵、拾人牙慧的事,我眼前坐着的仇清风便是个这样的人物。
仇清风的座驾是一辆刚刷过油的马车,在夕阳里金彩辉煌,发着冷峻而油亮色彩,马车前方暗棕色的西域骏马同样油光锃亮,走起来车驾环佩珠摇,马的头高高扬起,随健硕的步伐上下晃动。为了安排妥当,朱育一早打听好了仇清风的喜好,提前预定了他经常光顾的名叫云中阁的老牌馆阁。我们到了不久,阁主让人通报说仇清风快到了,我便和阁主站在门口等候。马车停好后,仇清风踩着朱漆马凳而下,阁主和我一同拜见了他,仇清风对阁主的反应比对我的热情,还夹带着熟人之间的一点默契。随后两个穿着妖娆、脚步轻浮的女人也慢慢从车里出来,跟在仇清风身后一同进了馆。
我们来到的房间,坐下之后前面是一块刚好能容纳六个人同时起舞的地方,几个吹弹的乐手则在旁边的隔间里,用移门隔开。一曲舞尽,舞者和乐手都歇了下来,我端起酒碗敬仇清风,他已经面红耳赤,眯起眼睛看了看我,说:你的事比较棘手,接着端起酒一饮而尽,从马车下来的两个女人坐在他两边,也饮了几杯,此时已经发丝松散,媚态十足,赶紧给他添了酒。
仇清风双臂扶着桌案,又矮又胖的身体此刻缩在衣服里。圆圆的脑袋下已经看不出脖子,直接叠在身体上,整个身子靠双臂维持着平衡。他故作态度的叹了口气:
‘本来应该我求你,你倒好,弄成来找我了。’
我知道他在暗示我抛下司空投奔司徒王茂元的事,我苦笑一番,只能满饮了一碗掩饰而过。第二场舞开始前,我起身去解手,回头准备带上门时,看见仇清风搂着两个女人喂他吃东西,和之前不同的是,夹的菜都是经过两个女人口含之后再给他吃的。我对自己感到吃惊——我已经失去以前面对这种场面时的憎恨和鄙视,接着又感到一阵恐惧,害怕自己迟早也会变成仇清风那样的人。我把眼光转向我座位旁的女人——是阁主安排的,我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可能吸引我坠入幽暗入口:乌黑的亮发,诱人的颈背,微露的胸脯,还是细长的手指?这些景象却被涌上心头的落入阿云发髻的樱花所代替,还有阿云细碎的脚步……我安全了,至少眼下我是绝不可能像仇清风一样行事,我轻轻舒了口气,把门合上。
仇清风趴在案上睡着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两个女人在她旁边划拳喝酒,笑一阵哭一阵,我身旁的女人已经被我打发离开,四周缝隙里传来微弱的音乐声。我看着酒碗里倒映的烛火,
焦黑的烛芯没有及时剪掉,导致火焰跳动,在酒里不停闪烁。刚才,喝多的仇清风,把自己依靠宫里一位得宠宦官而能立足于中书省的事说了一遍,这不能算他大胆,因为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可我还是惊讶于仇清风叙述过程中不时出现的对他自己的高度称赞,也不能理解‘谄媚奉承’竟如何让一个人自鸣得意。难道现实像烛火的倒影一样成了颠倒世界,那些本该被称赞的东西却成了颠倒梦想?我一口气喝完酒,望着空空酒碗心里才舒畅了些。
因为全身乏力,我叫来馆主和朱育,让他们把仇清风扶进了旁边的房间,两个女人跌跌撞撞的跟了进去。因为明天是旬假,今天来的客人稍多,而且往往闹到很晚,安顿好仇清风之后馆主便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我让朱育在我旁边坐下,喝点酒解解乏累。朱育之前一直倚在过道壁打盹,现在两眼布满血丝,样子有些骇人。
朱育连喝了两碗,又把酒倒满,我说道:
‘今天花了不少钱吧?’
‘够家里两个月开销了。’
‘估计这样的场面还要有几次。’
朱育用力眨了下眼睛,深吸了口气,渐渐清醒过来。我接着问:
‘司空去世后我到泾原、跟随子佐去桂林、参加寒食宴,这些在旁人看来立场不坚定、背信弃义,甚至愚蠢的做法,你都看在眼里,没有一句要说的?’
朱育若有所思的定了定神,说:
‘我出生在司空家,司空要求家里上下所有人做到正直、循礼,司空自己更加以身作则,比如他向来反对党争,即便是身不由己站到一边,也从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司空把我给你之前,专门告诉我,他看重你的原因不仅仅在于你写的文句,最为重要的是他看到你虽然表面优柔胆怯,还有些琐碎,却没有放松过心里秉持的良正,因此也不善于委曲求全。还说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你往后的日子可能会艰难。正因为这样,司空看我身体强健、处事稳当,才选我陪在你身边。’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有些吃惊的望着朱育,他喝了口酒,接着说:
‘每次听到任何关于党争的消息,你都长吁短叹、愁眉不解,想必你和司空一样,认为这是于国于家都有害的事,自然不屑参与。可是你没有像司空那样稍微有些缓和,而是不顾局势、环境,一心只做你认为正确的事、结交你认为值得的人,眼下的局面估计司空早就料到了。我猜,你自己也料到了,虽然事有艰辛,但你肯定没有后悔,更用不上我说什么了。’
朱育说中了我的心事,倒让我有些窘迫,忍不住玩笑说:让你说一句,你说这么多,罚你多喝两碗。
我也端起酒碗,和朱育默不做声,一同追慕司空的往事,四周的歌舞嬉笑声越来越强……
五
昨夜和朱育多说了一会子话,过了四更才睡。一直以来朱育对我的尽心,我以为是他身份所该有的忠诚,昨夜朱育的言语里却带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责任感,大概是看我这几年越发没有起色,司空的嘱托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原因吧。总之我也乐于看到他这样,只是每次一说到他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时候,那股责任感就转变为愧疚,压的他好像快喘不过气来。我常想,要是没有朱育的话,我一个人恐怕是难以应付这一路的事。
因为一直记挂着阿云,睡下没多久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外面安静的让人全身难受,热闹的街坊沉浸在平静中,仿佛巨大的空虚正在包围这里,野猫的叫声是隐藏在空虚里的野兽进攻的号角,震颤最隐晦、最敏感的神经,让心底深处的不安、愧疚,以及最不愿想起的事蠢蠢欲动起来——在无数个夜里折磨我的事又涌上心头。
在泾原的时候,我娶了晏媄。那晚布置的到处是红色,在烛火和欢乐的氛围下,我难以分辨周围的东西,依稀记得墙角松明灯灯罩上空盘旋着没说完的话,纱帐在乐声的余震中荡漾,就连衣柜铜锁反射的光亮都是快活的。我和晏媄并排坐在床边,借着酒力,我大胆的看着她,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的曲线优美至极,我甚至能感受到线条里富有弹性的皮肤。晏媄低着头,金步摇和耳坠子轻轻的晃动着。酒力持续发散到全身,使我无法集中精神,晏媄身上的香气又向我传来,迷醉在这样的氛围中我逐渐向晏媄靠近。慢慢的我看清了她细腻的脸颊,上面还有绞面时留下的印痕。她缓缓侧身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羞涩、期盼、依赖、包容深深击中了我的灵魂,我全身轻浮不能动弹,心底却生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担忧和不自信,让我不敢继续直视。我拿起桌上的两碗酒,眼光望向别处,一碗给晏媄。喝完合卺酒,我又独自喝了几碗,眼前的烛火越来越朦胧,我也渐渐全身使不出力,抵抗不住的下沉最终让我一头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
结婚开始,晏媄完美和神圣的形象就在我心里扎根。我爱她,愿意把我微不足道的所有全都献给她,包括我艰难的生命。我难以抵抗她看我的眼神和清澈的笑容,它们给了我生活的全新意义。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我那不愿妥协、求全的个性让我的仕途暗淡依旧,这让我面对晏媄时心里逐渐煎熬,她越是不在意,越是安慰我,我越是自责。晏媄喜欢闻蜡烛熄灭后残留的味道,因此总提前剪烛芯,剪完的烛芯留下一缕轻烟,向上飘散到空气中,晏媄轻轻的吸着这股味道,看着黑色的烛芯在剪刀头萎缩定型,逐渐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原本和周围一切同样平静的欣赏晏媄的我,已经承受不起晏媄的微笑,更加不敢回答她最后问我要不要来闻一闻的请求。慢慢的,和晏媄有关的一切成为对我审判的道具,我不敢踏进房间,看到里面的一切。
我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几天在外,有时候去野猎,有时候参加各种各样的诗会,其实我既不热衷于骑马这样的激烈活动,对流俗的诗会更是不屑。为了能离开,我在湖边搭了个帐篷,告诉晏媄说是钓鱼,其实一个人在帐篷里住了几天。同时,我喝酒越来越频繁,为了避免让司徒和晏媄知道,我索性另外租了房子,每次喝多了就到那里,一连几天住着。司徒知道之后,原本打算为我打开仕途局面的计划也就此作罢,愤然往河阳去了。而晏媄仍然像第一次那样,对我没有半句抱怨,至始至终给我的都是和声细语的安慰和包容,从不过多询问我在外的作为,这让我心里的负担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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