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南岳
野 浴
从山麓至半山亭,十五华里。把那些铁瓦石墙的古寺与森然大石一一阅过,已是暮色四合。迭嶂间袅袅地漫起烟霞,野鸟磔磔于山树。当此之际,唯闻山中人语而不见人走动。至麻姑仙境,见半亩石坡之上,有清澈水帘倒挂于苍碧枝柯上,水声清脱,风亦爽然,而石坡莹莹洁净无伦。
白天炎阳直照,加之手攀足登,已然汗气四溢,衣沾肤上。陡见净水,爽然作丝竹声,心中便生出野浴的念头。况空山林静,空无一人,真是难得如此舒展一次。遂脱去短褂,从行囊中取出手巾香皂,跃入那晶莹水帘。水从肌肤滑落,那种快意与刺激真是难以言喻。默坐石上,任跳珠幻起五色虹彩,人便如入梦幻。想这天地之间,有片刻坐化为石为非生命,实是莫大幸福,不思不语,任生命之清凉地抚遍肉体与灵魂,疲惫的人生有宁静闲散如斯,夫复何求。
见水从绿柯上跳落,复从身上跳落,最后泄散在莹莹石坡上如水银一般、月色一般,才觉出自己已成为这一风水韵律中一段静默旋律,与造化合二为一。是我融入自然,抑或是自然融化为我,真是不得而知。山中寂寂无声,唯水打石镜,倏忽流远,便想起这山中岁月原来洁净得太过阒寂,无始无终,繁复轮回又单纯剔透。人之灵性乃于这境界里得以尽情演释,消除琐碎俗念。其时山树空蒙,钢青色山岭那边已有一线银白光流泄出,想必将临山高月小之境。而风声水声谱成幽美怆凉韵调,几至寒气从石上、水中、树叶上渐渐逼来,野浴便只得告终,而身心犹疑在梦幻中。
山 月
夜宿山中人家。初,主人在禾场上设了小桌,话些山里人事。忽见屋边数块光源如大镜跃入眼帘。细察之,原是数丘巴掌大小山田映了初升山梁的月光现一片梦幻光辉。主人信口念一山谣:“岩砣房子大,山田巴掌大,蛤蟆擂钵大,月亮箩筐大。”山中土语,这野谣念起来竟十分动听,唱歌似的,颇具苍凉意韵。忽然想起一句古诗:“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观远近山岭,已大非日里境界,似烟似云,欲飞未飞,迷蒙处偶尔跳出几粒灯火,甚显诡秘,令人怦然心跳。山中日月于杯中怡然游曳如美丽蝌蚪,不觉便倏忽无踪。大喜大悲或清清淡淡的日子俱从石隙、水声、木梢中寂然远逝。遥想古时隐者大逸,终老林泉,对酒当歌或月下清啸,其中跌宕心境又有谁识得。至于山中土著,于那高崖峡谷伐樵种粟,披绿箬而荷弯刀,云间星底来去,亦如野鹤闲云,虽有许多艰苦,然坦荡悠怡却也有的。
月亮果然圆大无匹。东边那一极险极高峻的断崖之上,晃眼的大月正笼着一巨大月晕,那晕,仿佛神秘而遥远的圆。
独坐深山之中,对着寂无声息的月,人便浑然化入虚空中去,除血管中有奔突之声如远处瀑声,生命恍如不存在,完全稀释、幻化。月下或许有野谣有樵语有晚籁有风流水走之韵,然而此时的世界几成空蒙一片,无色无声。有雀鸟疾速地划着美丽的大弧掠过月影。忽然想起故乡也曾有过这样的月,这样神秘的巨大月晕。二十年后,坐在苍莽大山中,才蓦然发现,头顶上静默的月晕,是一幅古老的木枷。
只余一片山高月小的境界。谁说得清楚,因月晕引出难耐的乡愁,山树和人不知,月亦不知,这样的境界里,我毕竟是我,难以超凡脱俗,天目未开,永远做不了隐士。
天 风
爬完近三十华里陡峻山道,投宿山巅高台寺。夜半,披衣读贝叶心经,觉菩提树下的彻悟,实属不易。悟道毕竟需大智慧。我辈俗念过重,至于那大空灵与大糊涂的境界,永难企及。
其时,上封寺木鱼钟鼓之声隐约传来,极顶之夜,风声如涛似浪拍窗穿石而至,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令人颤栗。
坐不住,便步出森然寺门,躜行隐入怪石深树中的山道,至上封寺。
星月的微光里,便见有断墙数垛,铁炉数尊,怆然默立。庙堂幽邃,若有神鬼山妖笑行其间,心生恐怖,不敢深入,独自折往望日台盘膝默坐。石上寒气直逼入血脉里去。
风浩荡而来。由于山势走向的缘故,山之阳则风声沉雄如长河泄落深潭,轰然震撼天地之间,浊重、宏阔、猛烈。人坐石上,仿如陡落深滩,气为之短促,懵然如临灭顶之灾。山之阴,天风削过巉然高崖,刮过古寺铁瓦,旋动拳头大小的山石。风声怪厉神秘,半空里发出锯铁刮金之声,尖锐刺耳,令人两股战战,脊背之上如有鬼怪用利爪撕扯。
神秘、恐怖、刚猛,巨大山石如沉重花瓣似可在顷刻之间被汹汹大风吹落满地。想这天地间滋生的威慑之力,足可令一切生命与智慧匍匐颤栗。夜,深沉如晦,人被浩荡天风所吹动,恍如小小草芥。
终于抵不住自然界这种深不可测的巨大逼迫,在风的旋动啸叫与月的沉静深远中,匆匆攀石附草而下,身上一袭大衣,已不知何时被风从身上揭走,茫茫大夜,已杳不可寻矣。四围有大寒冷破空而来。而此时季候,正是孟夏。
年7月写于红叶斋
南台寺听箫时在庚子六月二十四,夜宿南岳之南台寺。
暮色从群山升起,孤鸟高飞。寺中木鱼声起,敲得岁月深如老谷幽潭。
八时许,居士前导,出寺之后门,石径陡窄,灯火幽暗,满山虫声唧唧,秋风爽然满袖。石径尽,汗出。登顶见危墙宛延,中有九层宝塔与莲花浮云烟中,夜鼓数声,惧然而惊,疑非人间。
居士轻叩僧舍,与屋内问答有顷,木门方吱呀开启。一中年僧者出,面相高古,深目高颧,袍袖飘飘,疑为几百年前人物。略略寒暄数语,僧者趺坐塔下,从袖中出一陶埙,寂静有顷,忽呜呜咽咽吹将起来,其声苍凉荒旷,如朽木扔深潭寒泽中,从诸山之巅推荡开去,愈荡愈远,往复回旋,令人有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思。
此际月出东山之顶,如白银罗盘一般,渐高渐大,愈大愈明,树影摇曳于粉墙,人影散乱于地上,与水墨画相似。
吹埙毕,僧起身回舍,以为止于此,未免有几分失望。
正欲归去,又听僧舍木门响,两僧次第出,一小僧手持木盘,盘中有小盅数枚、紫砂壶一把。前僧执尺八,不着一语,迎风立塔影下,指按尺八五眼,吹的是东洋樱花歌,月下听来,一点也无海国那边花月美人的绮梦艳想,倒觉得一派秋声秋意,胸肺间栖满寒蝉,这山中月色也仿佛旧时月色了。
如我这等俗物,于音律器乐之类自然是门外汉,而紫砂壶中香茶,倒是能品出些许滋味。我问那颇有几分儒雅的筛茶小僧:此茶入口有陈香,味在齿颊间留连,莫非荒山古茶树上采来?小僧莞尔,回道:施主竟也是一个懂茶的?失敬失敬!双手合十,样子愉快极了,有点忽遇知己的感觉。
吹尺八的僧人一曲甫毕,若有所失,说:两位施主不喜欢东洋的尺八么?
居士哈哈一笑:法师吹得高明,可惜对牛弹琴了。
我说,我们听不懂尺八,倒是听得懂箫的,不晓得法师能吹箫否?若能在此高山之巅,明月之下,古刹之中,听上一两曲,岂不是人间难得的耳福?
法师微笑,又从长袖中出一箫,坐石上,轻声细语说:那我不妨先吹一曲,要请两位居士指教的了。
箫声起,如流水相似,在微凉的月色与苍茫山谷中漶漫宛转,仿佛是从袍袖间悠悠溢出,又仿佛千万根游丝柔柔地伸向时空中的角角落落,直搔得你的心尖痒痒麻麻。似有轻寒乍然袭来,花苞齐绽,方寸之间暗香浮动,渺渺茫茫,似有还无。
居士点头:好一曲梅花三弄!直吹出一种孤标闲逸、不食烟火气象来!
法师的脸上露出惊讶神色,说:今晚是遇上高人了,真让人快乐!
于是一起品茶,闲聊。
我说:法师能吹埙与尺八,又能吹得如此好箫,也算不辜负这山中的清风明月与悠闲岁月了。不似我辈碌碌红尘,为蝇头小利或一官半职争得乌眼鸡相似,疲累不说,这份无趣,已让人难以忍受。法师能放下一切,落得逍遥自在,虽然青灯黄卷、晨钟暮鼓未免寂寞清淡些,却心有所归,吹箫品茶,远胜红尘。
法师抚箫不语,亦不着形相,仿佛花非花,箫非箫,一切空相的样子。
复饮茶,看月,看月下寺庙的飞檐与无有头尾的山脉。寂静中虫声愈响,泉瀑愈幻。
仰望天空,见密匝匝繁星挤在深邃的苍穹,透出一种神秘诡异。
居士凝视手中小小茶盅,忽然说:山高月小人似芥。
良久,我答:庙古经残箫如霜。
吹箫的法师与斟茶的小僧对视一眼,幽幽地笑了:难得两位如此风雅,今夜因缘殊胜,不如再吹一曲,以助雅兴如何?
我说:求之不得!当此良夜,何妨充一回风雅之人呢?
居士点头:姑且妄充一回知音吧。
于是箫声又起,这回吹的竟是《春江花月夜》。
吹箫人眼前心底,一派宛转的春江月色,繁花盛开。听箫人却如坐忘川,化身千亿,在花月涟漪中悠悠荡荡,悟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月落乌啼,人影如幻,只有箫声,在树叶和草尖徘徊,在寺庙的瓦楞与菩萨的衣褶上流过,愈见世间的寂寞。
南台寺巍然如慈悲古佛,趺坐于出尘的箫声中,在月色的峰峦上,在流水的慢板里,诸法空相,无尽佛。弘一师曰:悲欣交集。
山中草木虫蚁以及一切有生,因有南台寺以及南台寺的箫声,都觉有情。
更深露重,合掌胸前,道声再见,步仄径,归于僧舍。心似孤鸿,无枝可依,忽得暂歇。
得诗数句,以记南台寺听箫:
月光做的箫在耳边碎成流水蝉摁住箫孔让细微的风走进林子深处如红尘中那个失意的人循着一朵莲花来赴无人相邀的约会陌生的世界时间老得飞快老得如此风姿绰约一声叹息落在心坎昨夜忘在山间的那袭僧袍是头上的霜雪庚子六月二十四深夜匆草于南台寺僧舍
《磨镜台》
本文原载南岳佛教协会会刊《磨镜台》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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