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之学,士人所尚,拓本庋藏,题耑跋尾,欲以考据、义理、辞章而显明古迹,以副文心。
延堂近岁亦颇为题跋之事,初而应友人之邀,自述己见,继而凡己所藏,亦抒感怀。凡所过眼,无不题识,俨然乐事也哉。
然题跋之事非小可也。余每见延堂字斟句酌、博洽文献、孜孜以求、恭谨以题,谓之有拳拳之心不为过也。问以故,答曰:好古且敬事而已。
余见延堂题跋每为世人称道,或竟以为某品之标准件,则窃为之喜。然邀请者日渐其众,延堂亦渐应接不暇,虽亦取润,然既无标准在先,则未免苦于情面也。
是以余获延堂之允,为定润例焉:
凡尊彝等吉金拓本、秦汉名碑,润金元,铜镜、唐以前刻石名迹元;
造像题记、墓志、画像砖石等元;
民国及以前拓本加润元;
凡指定抄录诗文经文者,润金元;
不为题跋,只为题耑者,润金元。
凡伪拓、劣拓则谅不受命也。
此启即日生效;师友旧交,延堂自愿打折者,则何人可强之耶。
丁酉立冬,沽上拾麦簃代拟
魏暑临
字子夏,号延堂、知夏书屋。年7月生于天津。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法学专业。教师。
雅爱诗词文章,能书,略涉金石之学。
现为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成语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天津市李叔同研究会会员、河北省永昌博物馆签约艺术家等。
延堂题跋选刊吳王余祭劍拓本跋
此近歲餘杭南湖所出古劍,自曹錦炎先生考為吳王余祭劍,頗為世人所重。其銘至為精美,文曰:“工吳王{虘又}矣工吳擇其吉金,台(以)為元用。又(有)勇無勇,不可告人,=(人)其智(知)之。”董珊先生曾博引古籍,釋末三句之意為:有勇不宜言說,人能知其為空言,故宜示人以實踐,是為力行之勇德也。李家浩先生以為:“不可告人”之“人”指他人,“人其知之”之“人”指吳王自身,所述乃兵家韜晦之術,並參以《六韜》“大勇不勇”“道在不可見,事在不可聞,勝在不可知”“聖人將動,必有愚色”諸說。竊以為“有勇無勇”確偏義於“有勇”,“人其知之”之“人”則未必指向自身,所謂不以有勇告人者,蓋以人自可知我之有勇也。若如是,則既存韜晦之用意,又顯擅勇之自得,其為銘文,不亦宜乎。
西漢羽陽宮鼎跋
此枕善居藏西漢羽陽宮鼎精拓。其銘曰:羽陽共金鼎一合容一斗並重七斤第卅一。
共者,供也。徐正考先生《漢代銅器銘文綜合研究》分銅器序數為製作時所編之造器號與使用時所編之用器號兩類;而李仲操先生《羽陽宮鼎銘考辨》詳證羽陽宮鼎所涉祭事;是以第卅一者,祭事所置序也。
查寶雞市博物館藏癸丑出土三段銘文羽陽宮鼎,即李文所述者,高十七釐米強,口徑十四釐米強,形制與此同,初有蓋,容一斗二升,並重七斤十四,參諸此鼎,可知刊銘時其蓋亦存。
且此鼎銘文書風較整飭,有類館藏鼎銘文首段,殊堪珍重也。
戰國青銅廿一年邞戟全形拓本跋
壬戌歲寧平西曾出戰國青銅廿二年邞戟,近略有考證邞地奚在、邞字何讀者,尚待定論。此廿一年邞戟,形制略同,而銘文更顯整飭精湛,筆劃鋒芒,特副金器之宜,於拓觀之,千載如新,令人發往古幽懷。彼持之者,亦曾注目斯銘如是耶?越野戮勇,何人與子為同袍耶?歲月變遷,汝安知後世得而寶之耶?時代既迥,棄用不同,當時充其武備,今日燦於文房,考證之餘,遊藝閱史,可不慨而思之也哉!
“富貴昌宜主”青銅洗全形拓本跋
《繫辭》云:形而上下,道器之分。是以道托器以形,器借形見道,非謂於器無道也。
前人於器瑞祝祥符,寄情寓意;更信其關乎福禍,故制器而亦制於器也。孔子云“君子不器”,蓋亦教人自信,莫器於器者矣。器之於人,器也,人之於器,主也,人若淪為器,則更器之下也。唯其為君子,仁德有報而其器弗廢也。
舊什鐫銘,余甚信之,何也?以專誠之心為傳世之事,所制精粹,所用勤謹,珍重有嘉,殊堪愛惜。誰能為之主,必獲大吉也。
或曰:直言“富貴昌”,不亦俗乎?余曰:汝器也,無以語古人器也。
唐开元十年吕神贤造月宫镜拓本跋
此沽上雅颂斋张公音涛先生传拓唐开元十年月宫镜,为镜铭文字最多者,其辞曰:“杨府吕氏者,其先出于吕公望,封于齐八百年,与周衰兴,后为权臣田兒所篡,子孙流迸,家子(于)淮扬焉。君气高志精,代罕知者,心如明镜,因得其精焉。常云:秦王之镜,照胆照心,此盖有神,非良公所得。吾每见古镜极佳者,古今所制,但恨不得停之多年,若停之一、二百年,亦可毛发无隐矣。蕲州刾史杜元志,好奇赏鉴之士,吾今为之造此镜,亦吾子之一生极思。开元十年五月五日铸成,东平郡吕神贤之词。”
上海博物馆藏月宫葵花镜,除外饰葵花边缘,其余绝似此镜,唯月宫图案实显粗重呆板,了无神采;而其“明镜”下为“曰”字,“东平”下为“邵”字,陈佩芬先生编著《上海博物馆藏青铜镜》一书以释之,陈尚君先生辑校《全唐文补编》亦从之;今视此镜,“曰”字处实为“因”字,且于文意更为畅达,“邵”字处实为“郡”字,且东平郡在山东,与吕氏郡望相合。
谛观此镜图景,细致入微,刻画生动,桂树裁枝剪叶、精巧得宜,玉兔目光体态、灵妙有神,蟾蜍跳跃,猛虎食鹿,清晰可辨毫芒。陈佩芬注曰:“兽钮,兽口中噬咬一马。”较以此镜,鹿之角、蹄俱甚分明,实非马也。且其兽之形,应为虎也;余闻或有以屈原《天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等古籍为证,持论古人以为月中有虎者,良有以也。
昌庆志先生着《唐代商业文明与文学》以为:吕、杜二人无私交、隶属关系,铭文却远述先世,旁及秦王之镜,乃商业宣传行为。然余读此镜铭文,深感吕氏千载之心!其得镜之神理者,无非今人所谓工匠精神之所在乎?而其能不止于巧制,其志有照乎心神。千载以下,张公嘉拓精华,鉴以谨严,显其毛发,知者代有,良公亦得,其真可对视古人、会其极思者也!
“內而光”二十四字銘文銅鏡拓本跋
此沽上雅頌齋精拓銅鏡,銘文兩圈,內為“長宜子孫”四字,外廿四字初讀似不可解,王士倫、王牧編著《浙江出土銅鏡》書中曾錄類似銅鏡銘文,卻未斷句,張宏林著《鑒影覓韻》書中,參以李零著《蘭臺萬卷·詩賦略》,以此類銘文屬“成相體”。該體實乃押韻短歌,施於吉語,應符其宜,但此處以三三七四七為斷句,則不盡押韻,且似與鏡銘辭例不甚相協。余與畢多聞先生商議,謹仍以三言句讀為恰,此鏡銘雖有三字模糊,然參以類似古鏡,可知其文曰:“內而光,明而清,湅石華,下之清,見弓己,知人菁,心志得,樂長生。”
“湅”通“煉”(《隸續·鏡銘》:“湅冶銀錫清而明。”);“石華”指鑄鏡所用之礦石,“下之清”即“下之精”,指以地下精華之礦產而制此佳鏡也(《後漢書·邊讓傳》:“博選清英。”可參。);“弓”即“躬”之省借字(《論語·子路》:“有直躬者。”《釋文》:“躬,鄭本作弓。”)。夫如此,語通辭暢,庶幾不失古人之意也。
漢“君宜高官”鏡拓本跋
此福永先生拓“君宜高官”鏡,文字和諧高古,飾紋頗富動感,而繁簡得宜,轉有樸素之格,實別致可愛之品也,以拓本想及原鏡,摩挲欣賞,殊堪寶也。“君宜高官”本銘文常見吉語,施於佩鏡,尤足玩味,古之官者,每示人以“明鏡高懸”之匾於廳堂之上,不知起於何時,亦不知有幾人遵其義,然心跡所露,古今同然,而“懸鏡”不如“自鏡”,君於高官宜否,其自視也豈不可知哉,因題云:雖簡銘文亦好詞,為懸皎鏡素稱儀。高官厚祿君宜否,清濁分明自鑒時。
漢萊子侯刻石拓本跋
此刻石前人釋讀分歧,多在辭句。近見劉海宇先生《山東漢代碑刻研究》旁證古簡帛書字,釋“支人”為“丈人”,以為萊子侯使宗族諸子百餘人為其長輩或父母修墓封塚。余以為“丈人”之解,有古跡相參,頗具可觀,而“封墓”之解亦可備一說,至於“偖”字,則無關緊要。
此石盛名,實緣其書。馮晏海、馮集軒《金石索》評其“當時野制,無深長意趣。”蓋非整飭華美者不具青眼。而陸劭文《金石續編》云:“原刻正以樸拙,倍見古情。”則於率真樸茂者亦能賞音。今人每以怪誕示古拙,鑒以此石,應知古情野趣,亦宜雅正也。方硯樵《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評曰:“雖不如孔廟五鳳二年刻石之高超渾古,亦遙相輝映。”余以為五鳳二年刻石字形平正緊實,筆劃粗重,故顯渾古,然實不如此石開張得宜、氣勢雄放之高超也。
漢馮煥闕銘文拓本
世人金石並稱,而石學實自有門庭。漢人石刻,表出群萃,雄風炳著,氣魄貫塞天地之間,最稱顯要。此馮煥闕銘文久為海內珍重,其字體爽邁開張,如《曹全》同儕而性情愈加豪逸,字形如漢簡牘書之率真,用筆似直以鐵錐刻劃石上,觀之若呼吸天山橫雲,心胸為之開朗。洪盤州以其為八分書,且符張懷瓘“騰氣揚波”之說,康南海評其為“隸書之草”,因其“布白疏,磔筆長”云云。啟元白《古代字體論稿》以為:漢魏之際,隸書出現筆劃輕便之新風格,省卻蠶頭燕尾,為後世真書雛形,為與此新隸書相區別,乃增舊隸書“八分”之名;八分者,八成古雅之體也。此銘極似手書,略已“輕便”,蠶頭不在,燕尾尚存,其所造作,蓋正與彼時“八分”概念興起之時相近,而較其所謂之“八分”體書更略呈新體,宜在新舊隸體之間也。至於康南海所謂隸書之草者,余以為隸書即彼時手寫之便體,恐反為隸書之正者也。
鄭道昭“上游天柱下息雲峰”題記拓本跋
鄭文恭魏書之祖,最喜題刻,蓋樂山之仁者,而率意如莊老,凡遊槃山谷、及解衣冠,操管直題,隻言片語,竟成名跡,此天柱山題記骨格寬方,宏大中蘊靜穆之美,蓋有與天柱、雲峰之山所合者。
臺靜農先生嘗言:鄭氏好事好名,其題記與謝靈運開道遊山,同樣豪舉,然鄭羲上下碑及所有題刻,必其門下書家且不止一人所書,且其職業寫字之手,未必深知字書。
余以為一人書風未必一成不變,尤其碑體,結構損益,並非難為,鄭氏所重在於行跡,或有代筆,應屬偶然,身體力行,方能達意,欲一時興會存之千古,實與應酬格式而可交付石師書匠者迥異,既遊戲名山,造勢留名,用志不必止於書字,然自信自樂,風度更逾筆墨所需。今人常驚賞讚歎古人字匠經生之書,而鄭氏於書外別有趣味懷抱,觀而摩之,不亦宜乎。
廣平府學集王碑跋
往古書家真跡莫尋而無礙乎後世祖述宗法者,非晉右軍將軍王羲之獨步千載,更何人哉?余見今人有云能得古人所未到處者,蓋不知書之為藝與道,古人已無不到之處也。此非謂今人無所以自樹立,實謂古人之法已備,今人所別開生面者,唯時代之風會與個人之真我而已。至如王右軍竟不以真跡而能邁前法後、殊堪稱聖者,又誰能為之?唐人集王書而終不以當時之書取而代之者,蓋以王書有助於垂教而會意於君子者也。
崇禎十二年,廣平知府程世昌重修府學而立碑紀之,桐城何如寵撰文,颕川趙澄集王書,長州邵瑩摩勒,《永年縣志》評曰:“書法精好,神采不失。”良有以也。丙申秋,余得拓本於郭須善先生,展觀之際,覺文氣習習,墨香沁沁,不待對勘《蘭亭》《聖教》,已知其血脈根源,精純雅正者也。古人之治學如此,吾人能不寶而效之耶?
北齊天保五年合邑卅餘人佛塔造像記拓本跋
北齊石刻,多書風嚴美、施工精湛者,為世人所重。固碑版法書,時時刀法過露,遂以結字呈勝,是故筆法顯於刻法、刻法筆法合一者尤佳。此天保五年造像記,出河南許昌,書體寬博,結字整洽,筆劃之間,沉雄不乏靈妙,剛勁兼能變化,楷體尚存隸意,觀之能通用筆之法,非凡可貴。昔康南海曾臚列谷朗碑等石刻十數種,評曰“上為漢分之別子,下為真書之鼻祖”,然多刀法過重,若《高植墓誌》者較存靈動,卻似骨力不足,今觀此記,可與南海書論相參,並庶幾為之補焉。叢文俊先生曾題之云:“若有支遁蓄馬而愛其神駿之能,習之必有所得。”良有以也。且其文辭爾雅,開篇所謂妙法旨理,以形表原、借言曉趣之說,豈但佛法,舉凡哲學藝術,莫非如是者也。
唐咸亨四年韓寬造像拓本跋
昔佛經云:釋尊升天說法之時,優填王久闊瞻依、思慕渴仰,乃以造像表聖貯想、若與神對。佛興東土以來,信眾供養,希冀積善,已特重福報之義而非僅感於容貌之想,然歷代造像莊嚴巍瑞、丰姿贍美,猶寓真誠於工藝、施巧妙於效能,何也?蓋法相者,內心光明之所依,而有限世界之所托也。即非佛弟子,亦可緣藝滋感,心馳神往。
此唐咸亨四年造像,跏趺蓮臺,厚衣圓光,面容微側,似有無窮歡喜,是以引人親近,導人融洽,實古人寄託,有悟佛法真諦之所在也。今人造像,徒逞華麗,正與其人蹇促相符,遑論宗教而不知仁,枉稱信仰而不知美,此非佛之不幸,實人之典雅審美已近危矣。是以如此造像者簡約精深,已非今人功利奢侈之心所及,而記頌文字書法灑脫自如,與造像呼應迎合,亦當會心之作。吾人得觀,幸何如也!
唐玄奘譯《心經》刻本跋
《心經》譯本雖多,世人唯以唐玄奘本最善,何哉?多以文學之故也。
檢姚秦鳩摩羅什、唐法成等本,經義既同,而修辭略遜。
如:
“照見五蘊皆空”,鳩本作“照見五陰空”,音節局促,“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法本作“無生無滅,無垢離垢,無減無增”,構詞不協;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鳩本作“非色異空,非空異色”,“是諸法空相”,法本作“一切法空性無相”,遣詞皆聱牙晦澀;
“度一切苦厄”句後,鳩本多“色空,故無惱壞相;受空,故無受相;想空,故無知相;行空,故無作相;識空,故無覺相。何以故?”數句,“不增不減”句後,多“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兩句,“遠離顛倒夢想”句中,多“苦惱”一詞,皆顯臃贅——玄、鳩二本皆略本,以空明洗練發人哲思,故玄本特以“空”“色”之辯證,貫通諸法,鳩本著意解釋“空法”,其義更明,然韻致不如玄本剪裁之功也。法本繁絮處尤多,如“是故爾時空性之中,無色、無受、無想、無行亦無有識”句之屬,似顯重“無”之意,而偏多無用之字;“無智無得亦無不得”之“無不得”三字,與下文不通,不如玄本“以無所得故”銜接“無智亦無得”之暢達也。
至後代如宋施護譯本,仍有諸不足處,更見玄本之可貴也。
哲學文本之意譯,實有賴於文學。用詞之考究,造語之精警,表意之協調,音節之適宜,將與奧諦為表裏,致效能於達雅,往往一字之斟酌,有毫釐千裏之異矣。
此經之名,鳩本作“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施本作“佛說聖佛母般若波羅蜜多經”,而玄本與法本、東天竺法月本等作“心經”,只此一“心”字,已生世人多少領悟,正如“五陰”“五蘊”雖同義,其字外之音,竟迥然不同矣。
是以玄本之長,正在於文學,而玄奘之特出,亦不止乎內學教義也。
又題唐玄奘譯《心經》刻本
余曾題唐玄奘譯《心經》刻本,以為此經譯本雖多,世人最喜唐本,乃多以文學之故,其修辭緣簡而深、因暢而達是所長也。並曾舉法成本較為繁絮,“無智無得亦無不得”之末三字,與下文不通,不如玄本“以無所得故”銜接“無智亦無得”之順暢也。
友人或曰:玄本慣有省略,無眼無耳等諸“無”,含義雖可歸於一,然實際修學次第不同,不宜以他本為累贅。且“無智無得,亦無不得”是三次第,“亦無不得”非衍生句。
余未參佛法,不知佛教修學之次第,且佛學非一派固定之說,故余不敢言“次第”之必然。
且余未嘗言“亦無不得”為衍生句。凡翻譯之為事,必不能與原文盡同,欲借詞句以達神會,斯文學之功見焉。且玄本既為略譯本,剪裁、選擇、融會之處不可免。
查此句諸譯本,卍正藏經本施護譯本譯為“無智無所得亦無無得”;日本大藏經心經異本集成本法月譯本及重譯本、高麗版大藏經本及敦煌遺書斯六八九七號般若共利言等譯本、敦煌遺書伯三九一九號佚名本、北李五三號佚名本、北始五五號佚名本、北海七七號佚名本、斯五四四七號佚名本等是全本,譯為“無智(至)亦無得(德)”;卍續藏經本智慧輪譯本譯為“無智證無得”;而據敦煌遺書斯二四六四號等諸本所見玄奘親教授、不空潤色之梵本,此句附譯為“無智無得,無證以無所得”。
凡此種種,似可見玄奘非不知“無智無得”後尚有原文,而其於略本中只選“無智亦無得”五字,必有所考量也,且作此種譯文者亦非玄奘一人。
余非以文法逆佛法者,蓋善譯者不以辭害意,而玄奘之特出,於文法、佛法二者得兼。不修佛法者,與之言修學次第,恐無益也;然不修佛法者,亦可因善譯之本如玄奘者而參會佛學之大旨,此玄本之為略本而能見其大者也。
唐《馮弁峻墓誌》跋
古碑版之精者必書、刻兼善。凡書之不足,或刻之不足,則平攤石上,了無韻致,非錐畫沙,實散沙也。佳者輒如君子行止,文質彬彬,書者自成佳構,而刻者細入微芒,結字已具構造之美,而蘊用筆於出入施放中,足當啟元白先生“透過刀鋒看筆鋒”之謂。夫錐畫沙之“錐”,屋漏痕之“漏”,刀鋒筆鋒之“鋒”,是楷、行名碑所共,宜學者措意揣摩也。
此唐永徽三年刻《馮弁峻墓誌》,志文雖不足百字,然溫厚豐潤,足見唐書標格。其書則在登善與敬客之間,較諸《雁塔聖教序》《王居士磚塔銘》等本,似更整飭而略多魏碑遺意。唐人評褚書“字裏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於焉可見。余見郭須善先生精拓,筆劃使轉承合,神采歷歷,讀之臨之,庶幾有裨於唐人之矩矱也。
宋故朱君墓誌銘跋
余觀古墓志,取之有三:或取其書,以為書法,或取其實,以為史補,或取其事,以為觀人。而墓誌多略敘故人生平,啟發者鮮,然亦有能觸動情思,研討義理者。
此銘述朱君生晚,父母溺愛,年十七而慕其從兄以文學得聲名,為士大夫所敬重,遂欲以儒學立身,雖用志可貴,既久且篤,不苟求知於人,然愈冷漠而廢進取,竟以醉酒終其身,更何故也?撰者未申其意,余讀之亦無語喟然。蓋讀書之事,尚在誠明,如朱君者,起自功利,未必結以榮祿,發乎奮勉,未必歸於完成;矜重特過,常因高潔而自傷,專注已甚,每嫌空虛而偏廢。故治學不可無平常之心,平淡之態,以思行化為日用,將知能置於中和,則獲超然之基,得樂觀之境,不然,豈不妄自耽誤,使人扼腕痛惜也哉!
明故逸士直齋高君墓誌銘跋
此天放樓藏明故逸士直齋高君墓誌銘初拓本。余甚愛其所述洗竹灌花、劇奕詩酒之事,靜有餘樂、隱有餘榮之辭,以為君子同懷也。夫出世者,未必棄世,范文正公云:“進亦憂,退亦憂”。而必“後天下之樂而樂”,亦恐常人所難至矣。此誌云:“君子達而在上,兼濟天下,阨而在下,苟可以愛物利人,行吾志焉,雖力有小大,及有廣隘,要諸其心一而已。”所謂要諸一心,誠為人進退之根本,是以隱逸而不廢天下志,不必言憂,樂亦不必後,樂在其中,憂亦在其中矣。知乎此,庶幾能悟餘樂餘榮之致也。直齋命非窮窘,既能學儒,又臻殷富,行善尚信,達於通練老成,兼享人世山林之快,是可謂進退結合,以樂為榮之範者也。
漢九思磚跋
漢九思磚世人所重,蓋非止於其現跡禹王故城且至為稀覯也,亦非止於其青磚佳制、書格雍容宓穆也。子夏云:博學篤志,切問近思,仁在其中。故余曰:知者得磚觀仁,方有獲矣。
夫《論語》此章述義精要。黃薇香、錢賓四云:九思次第,君子與外相接,日用迭起循生,省察而求其當。王向榮云:前六思言存心治身,後三思言明理克己,總以君子思誠之功。故君子所立,誠明有依,具體實學,雖顛沛造次不違矣。
古人以嘉言作銘,導人踐行。千百年風調不虧,致人賞會。朱晦庵云:吾儒所養者仁義禮智,非只視聽言動。余因言:觀磚不足,實觀仁也,寶之不已,宜有為也,是以不廢古人之遺存與今人弘毅之志矣。
漢“海內皆臣”磚拓本跋
漢“海內皆臣”磚文,有顯然為“飤”字者,從食、人,然世人多不識,更有絕似“飢”者,故世人多釋為“道毋飢人”。
或曰,此實在兩種磚也,字本不同。余以為其磚既出同一地域,且所用莊重,不宜有一字之差也。
或曰,十二字者字多似“飢”,十六字者字多為“飤”。然余亦曾見十二字而顯然“飤”字者也。
或曰,此磚“飢”字之“几”,上端多有一短尖筆,蓋“人”字之變形也,且“飤”字既明確不可易,則皆實乃“飤人”也。然則其義何解耶?
李零先生數年前釋為“食人”,即“人或獸吃人”之意(《“邦無飤人”與“道毋飤人”》),此不免今人臆斷之嫌,“飤”雖有“吃”意,然西漢人謂“食人曰飤”,即予人食也,陳直先生《讀金日劄》曾論之,是故“飤(食)人”非“吃人”,而實如段注《說文》所謂“以食食人”者也,或“以食食人之人”也,蓋豐年民足,不需接濟他人之意也。
且余另見一種磚,銘文為“漢廣皆強,歲登成熟,道毋‘飢’僵”,如釋為“飤僵”,何以符李氏“吃人”之說耶?
又,馬驥、任平曾作文釋為“需要喂食之人”,即乞丐(《山西洪峒縣新出的漢十六字吉語磚》),李氏以為亦好,只嫌於古書無舊例。然據余觀之,似更與古人詞法不合也。
觀鞏義石窟寺飛天石刻拓本歌
天樂天歌奏紛紛,天花法雨初沐熏。已從錦帷窺寶相,更認裙練若祥雲。五樹六花結湛露,布灑三界淨無塵。東溟神珠昆岡玉,皆為琢磨點綴春。放眼海嶽知廣大,澄懷梵聲妙無垠。願使人間輟哀響,普渡諸業脫悲貧。君看自在逍遙美,從來擔荷亦苦辛。真佛洽存真心在,精誠是可效先民。通禪領悟虛無境,生白虛室感大鈞。親欣信仰應實踐,生靈善化教歸仁。
漢鳳凰石刻拓本跋
鴻蒙開闢以來,先民思維漸闊,以想象寓意精神,取興自然,流通人事。鳳之圖騰,系於華夏,至今不衰,祥瑞猶在,良以文明傳續之故也。
鳳既出想象,含義則似無稽。《山海經》云:“鳳皇掀翼來儀,應我聖君。”又云:“鸞鳥現則天下安寧。”不知先有聖君而鳳故來應,抑或鳳銜德自來,世運乃昌?《山海經》以德、義、禮、仁、信釋其五彩之文,《抱樸子》更以其仁、義、禮、智、信附會五行,是以世人觀鳳,儼然非鳥也,竟賢聖標識之集合也;非鳥王也,實人皇也。
此漢鳳凰刻石,造工妍妙至極,風儀炯然入神,真有漢一代之精品也。觀之不必割裂形體,附會含義,其審美之功,已為渾成。且古鳳冠羽多為三,而此石鳳之翅、趾、尾皆為三,抽象呼應,亦屬罕見。《本草綱目》云:“孔雀頭栽三毛。”孔雀,實有之鳥也,《逸周書》亦配其忠、信、敬、剛、柔、和、固、貞、順九德,可知鳥有虛實,不礙人崇拜寄託之同一也。
何以人将品德之尚寄託於崇拜之物,而不在人自身歟?《論語》記楚狂接輿過孔子有鳳兮德衰之歎,是譏其世無道而不能隱,然不知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之大義耳。孔子真人中之鳳也,而世濁世清,真鳳豈能隱乎?其治仁學,在人自身,豈非精神之根本、學術之至業歟!
龜山漢墓親迎圖畫像石拓本跋
漢石畫像取材雖廣,然婚娶者罕見。此龜山漢墓親迎圖石刻,夫妻二人對視執手,裙帶交結,蓋應所謂“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者也。女子身後二人,吹篪與笙,是漢人之風俗也。固先民婚禮不賀,崇尚肅簡,而漢宣帝詔曰:“婚姻之禮,人倫之大者也。酒食之會,所以行禮樂也。”而武帝時,撒帳宴飲,上下已為同俗。可知民人喜樂既需,世風趨盛,成規亦因移易也。男子身後,巨鳥育雛,多子多福之祝也。此皆情境之生動處,而不飾喧闐,安詳和睦,清新有度,愈顯鄭重,殊足珍也。
陝西漢雙鳳仙草磚拓本跋
余嘗戲言曰:鳳若實有,必為猛禽,否則無以為鳥王。客曰:鳳修文德以朝百鳥,君何比之於鷹隼耶?余曰:是猛者,非暴也,健勇之謂也、生動之謂也。古人之美鳳,可稱極也,然六像九苞之說,嘉祥來儀之景,誰得見耶?誰真信耶?權以為想往寄托可也。而世事凡極端虛構其美者,文化愈明,其信愈減,每嫌空有其名,空效其儀,而無生氣也。觀百年前晚清運數,不可知耶?君觀此陝西出漢畫像磚,雙鳳伏身,對向仙草,銳喙捷軀,翎毛疏朗,與君日常所見絢麗其表而呆若木雞者有類乎?此種生猛活躍,莫非吾民初始之體魄乎?其與文德有悖乎?客曰:妙哉論也!此畫中靈枝絕似鳳之錦毛,何故也?余曰:此正與鷹隼之別也。客大笑,勸余題跋以記之。
陝西漢鳳磚跋
古人崇鳳為鳥王,富麗其形貌固不足以至其美,遂附會賢聖明德於一身,乃成君子之風標而黎庶所瞻慕也。佳想好祝常懷托寄,盛事良辰每咨祥運;而敦厚審美必致於中和,溫柔取義終歸乎雅正,故吾國龍鳳形象皆顯斂飭安平。鳳雖取象群禽,然其天然生氣漸為修飾所掩,而特顯程式圖形之巧妙焉。唯漢畫磚石之上,每見古鳳活靈清越,熠熠有神,造意非一味莊重儼然,而似林山蒼穆、洪荒雄壯相伴然。此陝西出漢鳳磚即其中拔萃者也,體貌健朗,取勢崛強,突線如鐵,勾摹如真,翎毛張揚偉岸,利喙祛異啄俗,天資既遠,生機傑出,想若百鳥朝來,振翅雍鳴互動,定一番五彩勝景,非等閑淡漠者可參也。丙申冬月,枕善居主人假觀是拓,張壁驚羨絕倒,遂謹題數句以記之。
漢雙首鳳磚跋
鳥具雙首,見諸圖形,其為久遠。漢磚石畫像偶有雙首之鳳者,洵美且異——余去歲得此小磚,喜其妙造,願於把玩間逆古人之意,且其雙首同向相合,絕類西方之“心”形者,殊有趣味也——然其義似未得解。
考佛教典籍頗載“共命之鳥”,所謂“識神各異,同共報命”者也,本為寓言;《山海經》等古籍記有“比翼鳥”,本為神話,至《琅嬛記》引《博物志餘》所云“能通宿命、死而復生、必在一處”者,雖時代已晚,而演變其說,亦有根源也。此二者皆含深旨,而世人多依辭托義,表於愛情也。
今人有比於西方起自古蘇美爾文明之雙頭鷹者,或以為源,然雙頭鷹注視東、西,長在“兼能”,不在“同命”。
或云雙頭鷹即雙頭鳳之變體,且雙頭鳳亦實屬生命循環、精神復生之體現,正有類不死火鳥之傳說,且寓意陰陽合體共生。斯論則庶幾近矣,漢畫像固有此母題,伏羲女媧交尾,不類此乎。
夫鳳者,鳥皇也,是以取其象。比翼鳥者,《博物志》云:“見則吉良,乘之壽千歲。”《瑞應圖》云:“王者德及高遠,則比翼鳥至。”豈非鳳之德耶!蓋其意初不止於和美親善,亦不止於兼容並觀者也。
漢雙龍穿璧狩獵畫像磚拓跋
此磚出許昌,有“雙交龍穿璧”紋。
余近讀朱存明先生《漢畫像之美》書中以為“二龍穿璧”與“十字穿環”圖像內涵一致,且後者截取、簡化於前者,屬前者之象征。此論雖新穎,然殊堪商榷。古先民之象征,同源異體、同形異質者不在少,今人去古已遠,與古會心實難,審諦文物,以其形似而斷其同一,非慎密之舉也。李祥仁先生《穿璧紋緣起、發展與嬗變》文中亦以二種紋樣為一,但不以“二龍穿璧”為“十字穿環”之緣起,而溯源於伏羲女媧圖像,因二皇本蛇身,由蛇而龍,由“交尾”而“穿璧”,最終簡化為“十字穿環”,實與朱說異曲同工。
蓋龍、璧、伏羲女媧等畫像內容之大致含義,世人已有較深認知,此二家之論,唯類推形似耳。其通病,皆以“簡化”為人類藝術之規律,仿佛圖像繁複者即為“具象”,簡練者即為“抽象”,而“抽象”必提煉於“具象”。蓋不知簡練者即或一線、一圓,相對於人之深邃思想而言,亦屬“具象”也。且簡練圖像,遠古已有之,今人詎知古人以其為“抽象”?又詎知繁複圖像必為簡練圖像之祖乎?
夫思想藝術之學,非同於自然科學;一存“公式”,則恐僵化,是可誡也。據葉舒憲先生《二龍戲珠原型小考》一文考據,二龍保駕墓主升天之想象模式,已有六千年歷史。是升天之想象在前,而諸相關想象逐漸雜糅,成為後世種種圖像之表現。以至如米冠軍先生《淺析漢畫十字穿環裝飾圖案的象征意義》認為“列錢”圖像模仿現實生活以期財富積聚,則更後而後之雜糅也。再後之人,用此類圖像,恐無任何想象,徒取其裝飾性也。可見此問題之複雜也。
是以余於藝術,向不願得某一公式,且不妄稱簡練圖像為“抽象”,只因“抽象”俯拾皆是,的為“具象”,且愈是古人,使用簡練圖像愈加便捷。至於兩種圖像可同時並存,蓋藝術之選擇與用途存異也。“簡化”之事實存焉,而未必可以“規律”觀也。
李程等人《西安碑林穿璧紋畫像石研究》一文中以往古菱形紋飾與龍穿璧紋為幾何穿璧紋之兩種緣起;且幾何穿璧紋不晚於龍穿璧紋,未必屬簡化,未必存先後,實屬“異質同構”——其論較前述二家為開豁也——唯“異質同構”四字實在應改為“異構同質”,方合所論。且此文以“交”之思想原理辨析諸事,實為練達之論也。
如朱、李二家稱相關幾何圖像為“十字穿環”者,其“十字”之名原不副也。且朱氏綜合古今中外之說,以“+”形圖像為大地四方之象征,本亦有據有識之論,然而附會於穿璧紋幾何圖像,庶幾無稽也。夫治學之家,以論析結論為職業,而亦不免乎職業病歟?
漢“壽幣山陵弗寋弗崩”磚跋
漢“壽幣山陵弗寋弗崩”吉語磚。
“幣”同“敝”,前人有訓為“終”“盡”者,復旦大學沈培教授更於十年前作《“壽敝金石”和“壽敝天地”》長文,博參古籍,釋其義為“壽與山陵相終”,而山陵弗寋弗崩,既無所終,故人壽亦永。其說甚恰切也。是以古語雖短,模棱兩可之解亦或可通,終不如考據穩妥,以逆古人之志也。然則此磚吉語,曲折玩味之致現也。
“寋”同“騫”,《詩經·小雅·天保》云:“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何以古人每比壽以山耶?夫金石不可損耶?或曰:此吉語也,未可深解也。然曾文正公《冰鑒》云:“山騫不崩,唯石為鎮。骨之謂也。”是以羨山之骨堅,而生永葆之想也。今人觀之,不宜發懷古固本之思乎。
漢“大吉二千石至今”磚跋
歲丁酉,余得此漢磚,其文曾見潛園老人《千甓亭古專圖釋》記為“舍二千石至令”,時二金梅室主人已有案語,疑“舍”為“大吉”,後此磚多出,“大”字清晰可證。陸氏以為“令”字殘,然視此磚,實乃“今”字,今人多仍“大吉二千石至令”說,恐不確。或以為“大吉二千石”後非字,乃裝飾紋,似亦非。陸氏磚以雙線分二段,此磚以三線分,均在中部,不宜下段甩一“石”字而附加裝飾紋,且“至”字之形,亦見於他磚及繆篆,唯陸氏所錄磚上此字“—”與“○”距離略遠,“石”字亦不明顯;今見此磚,清晰勻稱,潛園老人若見,庶幾亦宜愛之而允我之說也。蓋學術之功,積寸累尺,實、學互進,今人如略獲新得,則更可感前人心力之寶貴也!
漢“宜君卿二千石”磚拓本跋
余平素作書,略擅行楷,近偶為隸書,技短經心,依字翻檢,逐筆不苟。張仲遠先生見而語余曰:書風近某碑,則宜習之,然隸書尚以氣韻,謹慎拘束,轉失神采;兼傳示龔作家先生臨曹全碑條幅影本,豐腴渾厚,非常見臨其字之纖柔或痩勁者,而確乎曹碑味道也。昔啟元白先生放大曹碑而觀之,特指其體勢開張、點畫沉勁,唯因字形稍小、刻法太精、石無剝泐,而專享娟秀之名,似不可較他碑之雄偉,余讀之已甚欽佩。又見陳範生先生文,敘楊振寧先生論曰:若依人像自身大小制雕塑,則無以生動,且視覺必以之為小,所造須大於實際,方無縮弱之感。宜乎臨帖其亦然哉。藝理之相通竟如此,乃知見識不足,措手無方也。仲遠先生每觀人長短,能因材施教,續迂公真傳也。不數日余見此磚,其書風竟與迂公臨曹碑風格甚合,真機緣也,惜實物終未可得,遂乞伴山為拓此紙,題之數語,以為一時學記也。
“君子之藏”刻石拓本跋
右萬曆三十五年賜進士弟中憲大夫太僕寺少卿王謙題“君子之藏”刻石拓本,楷書端莊含秀,亦合君子之風也。夫君子之成立,必有所藏,沉潛韜晦,發揮誠明。清儒嚴佩之先生《易說》云:《乾》初《彖》“潛龍”,靜觀君子之藏,尤無為恭己之道,虞舜所以,是故龍之為首,剛而能柔、有而若無,既為庶物主,又使萬國各自咸安(《清儒學案》)。善哉論也。
“福德家”磚跋
“福德家”磚,近歲出於上虞,余曾見石門李俊卿先生庋藏,字體簡古渾厚,然光彩如新,文字珍美若異世知己,精神氣魄競爽藝林而未遏,訓俗範世,寔見古人用心處也。
且漢磚吉語多遣詞淺顯,而此“福德家”三字尤精簡——其意在“福德之家”歟?抑“福德其家”歟?抑“福緣有德之家”歟?抑“家”者於漢人即與“福”“德”二者並重為三歟?其所寄寓,真堪玩味者也。
然,師友間頗有以為應读作“福德冢”者,據理有三:
其一,“家”“冢”形近,釋磚多以“冢”為慣例;
其二,造磚用字,形體多變,形似“家”者,其實為“冢”;
其三,家則陽宅,冢則陰宅,磚為墳墓所用,在故人安頓之所,是以為“冢”。
竊以為,前二說主觀論斷,難自成立,至於第三說,雖似與常識近合,但考以實物,則未能全然相符;且若如此,則將“家”字永遠排除於磚文之外,於理恐有未安。
余略考相關古磚銘文,所見蓋有三端:
一、其字必為“冢”者有四類:
其一,如:北魏“正始五年……張洛都塚”磚、“太和十四年……屈突隆業塚也故記”磚、東魏“喬貳仁武定五年二月廿塚記”磚等,皆作“塚”,年代較晚;
其二,如:東漢“永平十六年……姚孝經買槁偉冢地……”磚、“熹平五年七月……冢地一處……”磚、三國吳“五鳳元年……南邊起冢宅……”磚、西晉“太康三年……造冢一增……”磚、“施冢甓”磚等,就字形、文意二者論,皆應為“冢”;
其三,如:三國吳“太平二年……作此圖冢……”磚,字形似“家”,然就文意論,實應為“冢”;
以上三項,磚用多為墓地記,非吉語;
其四,如三國吳“造作吳冢吉翔位至公卿”磚,字形、文意皆應為“冢”,且銘文兼作吉語。
二、字形為“家”,而釋為“冢”或“家”皆可通者:
如:東漢“君家□吉利”磚,字形似“家”,就文意論,作“冢”亦可;
三、字形為“家”,且只能釋為“家”者:
如:東漢“君侯家作”磚、“張公家後之墓”磚、“家富昌利後世”磚、東晉“譚家人”磚、南朝宋“苑家作”磚,字形既為“家”,就文意論,亦不可釋為“冢”,其中既有墓記磚,亦有吉語磚。
綜上所見,可有如下結論:
一、有“家”或“冢”字之磚,墓記為多,吉語為少;
二、字形如為“冢”,則一般不會為“家”字;字形如為“家”,卻或許實際為“冢”字,但不盡然;
三、吉語磚銘文中之字形“家”,究竟為“家”字或“冢”字,應就銘文語義論,不宜臆斷。竊以為,字形為“家”,且釋為“家”字於義已通者,即使釋作“冢”字也可,亦宜徑斷為“家”字,不宜旁生枝節,即不可以“家”形存有釋為“冢”字之可能性而一概否認其為“家”字之事實。
就“福德家”論,若其為“福德冢”,則似應解為“福德之冢”之義,如“福德”本非人名,則既不似墓記,又不似吉語,於義不倫;而作“福德家”,則為吉語甚洽,何故更疑之耶。
或曰:“汝雖證‘家’字存在於古磚銘文之中,而未證‘福德家’之必定為‘家’字也。且‘福德冢’就其義而言,可指墓地風水優良。願更詳聞君說。”
余因更申述如下:
一、余願證此磚銘文即為“福德家”三字,然並未否認福德冢實際之可以存在。“福德”不但可能關乎墓地風水之選擇,亦可為墓地之名,如清《苑裏志》即有“福德冢在通霄街外西畔”之記載,今人呂淑梅《陸島網絡》一書亦曾記錄“吞霄港吞霄街外有福德冢、鬼仔窩冢”等義冢,此處“福德”只是眾義冢名稱之一,並可見“福德”一詞僅為具有美好內含之形容詞,其本非墓地專用之辭,更不與墓地優良風水存唯一對應關系。而即便有福德冢實際存在之可能,亦不可證明此磚即為“福德冢”三字。且福德墓地風水之說起於何時何地,以及與此磚之關係,恐亦有待詳考。
二、或云冥界陰宅不宜用“家”字,若果如此,則“子孫”等辭似亦不宜用。且若必為“冢”字之說,則“張公家後之墓”“家富昌利後世”“譚家人”等磚文實在無法說通。古人吉語自有寄托,今人以今日吉凶生死之觀念直斷古人意旨,恐亦有待深思。
三、據余初步考查,正如上文所舉,字形為“家”者雖有實際為“冢”字之可能,但必須釋為“冢”字者,所見極少,古人尚多用“冢”之本字;而字形為“家”且於義為“家”字者,却並非罕見。此“福德家”僅為三字,且书体整飭端莊,若果為“福德冢”,則昔日造作之人,何不直書“冢”字耶?
四、至於“福德冢”之為詞,即便依風水之說,其辭恐亦與所見類似古磚銘文之文例不甚相合。至於另有吉語磚文用“冢”字者,亦何與此沖突之有。
五、若說“冢”字本也可寫作“家”形,則混亂其說,自不必辨。
夫以今度古,不如以古證古,博參旁證。除非實物或文獻可證此磚出土地本有福德冢,且此磚即為記錄此冢名稱所用,否則今人“冢”字之論,余不輕信也。
或曰:磚之一字,何必斤斤計較耶。余以為,古物銘文有可考者,有不可考者,有必考者,有不必考者——凡與古人意志及今人治學態度方法攸關者,考之宜不以為繁;否則,吾人何以對古人之跡哉。
集王羲之書千字文拓本冊頁跋
此《集王羲之書千字文》拓本冊頁。檢其全篇,千文俱完,唯第一開“成歲”二字倒置,第六開“疲”字多一筆,第十開“誡”字少一筆,而無礙其整冊之蔚然大觀也。
世傳集王書千文多種,亦有今人製作,然風格浮躁者多,得王書真髓者少。蓋集字之事,非止於拼湊,其字之大小,行氣疏密,比例至於巨細,搭配關乎諧調,是以懷仁度廿載乃成《聖教》;今人巧極技術,集字而失文采,以其急於事功而無靜氣,匱於審美而少琢磨也。
另有顛倒《蘭亭》以矜能者,連綴新篇固無不可,而集字配伍不協,故知選用既宜定原守真,亦實見效於字之別擇與改良也。
所謂別擇,審周遭而揀選也,如同為“之”字,舒促不同,俯仰各異,選字則應參以所處位置,若為一行之首尾,則作用宜兼起興收束也;
所謂改良,為順暢以修訂也,放大縮小,協商角度,使其不廢於扞格,若某字跡獨存一種或杳然無存而循例施之通假者,則更賴乎此也。
余特重此冊,正因其完善有度,靜穆不俗,雖字出多本,而一體風度含蓄敦厚之故也。
古人集王書,《聖教》得靜秀雍容,《興福寺》得生動華美,而此冊大類《聖教》,其出於《聖教》之字亦實多,有模形重影者,有略加變化者,結字取筆、牽絲映帶,下原跡一等矣;且多幾分凝重渾融,品味又略通於定武《蘭亭》,起八大山人觀之,亦當頷首也。
右軍傳世法書之可信者屈指能數,匯成千文,良不易也,故亦有拼湊部首所成者,而妙於化工,非神交山陰者孰能為之哉?又有如第一開“劍號”二字,据余目及右軍遺存,似無此二字鴻跡,余是以疑集字者曾參考智永千文——此余或有疏忽處,如不然,則更可證集字者之體悟王書為深切也,永書實王書之繼也。
卷首刻有“閩侯官林恂季忱氏集晉右軍將軍王羲之書”十八字,余檢索史、集,唯明人宋懋晉《摹諸家樹譜》卷上,乾隆、嘉慶、宣統諸印後,鈐有“季忱”、“林恂之印”、“臣恂”等印,其餘竟資訊莫尋,是以數日寢食不安。何以百年人帖俱寂?蓋正因此冊集字雅正而不怪譎,使人有司空見慣之感而不之重也。且諦察其品,當為木版,水火之患,與石相較,本已倍矣。
聖者,古人賢能之特稱也,右軍以書得其名,千百年此一人耳。習王書者,能得佳範,幸更何如。余幸得見此本而臨之,更幸此本得存積善之家而不泯也!
贈張洪雷先生湖石全形拓序
余多見觀人之形貌而贊以氣質優雅者,殊不以為然。蓋人之雅俗,在舉止言談、與人接洽間,除非無以展現。然金石則異,其美正在乎靜,而其吐露生氣、彰顯姿儀之動態,實已付諸制拓精能之過程也。
或問:湖石全形拓亦可歸屬金石乎?余曰:造像全形拓不亦金石乎?有人神造像,有文字造像,湖石全形拓則自然之寫真,自然之造像。雖傳統金石學以外之“石”,其拓亦可觀。
又問:隨意一樹一石,但如能拓,則皆自然之造像寫真耶?余曰:非也,湖石者,石之精、水之靈,煙霞其形、皓月其影,自然形態之特異以近於抽象者,歷來文人風雅情懷所系。自然之石可拓而為文玩者,蓋無伯仲也。且吾人若得往古魚蟲化石之有紋理者,不可拓之如畫像磚石耶?其非人類之遺文也,而非自然之遺文耶?
余題張洪雷先生湖石全形拓詩數首,曾用“生成龍紋影”言湖石之“皺”,“篩選月光晴”言“漏”,“濯足倚秋樹”言“瘦”,“側身看水晶”言“透”,“玉聲敲入耳”言“音”,“助我一杯清”言“韻”。然湖石千變萬化,精神虛明,寫之實難,且余及“石”而未及“拓”耳。雖然,曲盡形容不如直觀默會也;是以湖石全形拓形神兼取,有此功也。夫石刻者,觀之或難以盡其然,非止因刻已模糊,恐亦眼目礙於石也,拓之則每得神觀。湖石亦然,欲攝其神,或宜忘其石也。一言曰:功夫在“石”外者也。是以余亦曾題詩云:
轉側玲瓏總似詩,只同明月展幽姿。佳人每自來相語,應在清心朗抱時。
命與林泉共古今,風來詞吐亦鳴琴。全形巧入通靈意,識我山河味道心。
夫金石者人工,湖石非也。以人工致人工,易成其功,以人工致天工,恐達人亦難為矣。人工易補,天工難全。若損天工,則徒成工藝品也,非文人品也,更何論其氣質也。此洪雷先生苦心經營者,拓其外而得其內,非等閒而為之者也。是以忘石得神,有會文心,亦無礙其是否“金石”者也。
南北朝雙獅石質脈枕拓本
余少時,患恙多就中醫,頗得之助。醫師所用縫布脈枕,直如家用睡枕而至小,雖制作樸素,然置腕亦感親切舒適。經年乃知人於中醫竟有信不信之別。近年常思中醫之危機不在醫學自身,而在術業之傳承、施診之方式、藥材之品質。又嘗聞藥有奇方,至簡而效,醫有奇技,化險為夷;然奇而又奇之間,所奇已難尋矣。
《難經》於“四診”有“神”“聖”“工”“巧”之說,唯切脈之巧,可助於脈枕之物,其餘三診,不必取材,乃知中醫之大巧與大簡也,有大簡方可言大哲;然未見中醫不脈者,是以大巧亦至重也。切脈知病,正在虛實間,脈枕之用,有益於確驗,且示尊重也,此則大巧之假借於物者也。余見此古脈枕製作精美,於醫學雖曰不必,於醫患或曾可親,今人亦宜寶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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