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艺谭石不能言最可人

石不能言

  海宁查氏绉云石,与沪上豫园之玉玲珑、苏州旧织造署西行宫花园(今苏州第十中学)之瑞云峰,号称江南三大名石。三石中尤以“绉云”名声最为显赫,盖以大力将军吴六奇救查伊璜事,世人艳称久矣。然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量史料的发现,它将抹去原有的重浊的灰尘,还历史于ー个真实的面目。

玉玲珑

庄廷鑨瞽目著书

谈绉云石与查孝廉,自然应从“庄氏史案”说起。明末清初,浙江湖州南浔镇有庄允城者,与弟允坤、允埰,其子廷鑨、廷钺,允埰子廷镳、廷鎏、廷镜、廷铣,俱以才学著称,有“庄氏九龙”之号。

他们原是江苏震泽县(今吴江)陆家港人,至允城始迁浔上。据嘉兴已故的九五老翁庄一拂先生言,他与庄允城原为一姓,因《江湖廿四侠》中提到“庄允城为秀水庠生”,此说当是有来历的,秀水庄氏本是汉严忌后裔,世居嘉兴东门外甪里街。庄允城一支当是明季中叶迁居震泽的。

瑞云峰

允城字君维,明末为岁贡生,是复社遗老。他入复社,当与孙孟朴有关。陈去病《五石脂》云:“孟朴名淳,吾邑之田义村人(其地今隶震泽),地与吴溇月港相近。晚岁居南浔,曰‘梅绾居’,诗集名因之。少为嘉兴府学生,复社之盛,先生实为媒介,故当时有‘孙铺司’之目。时有为孟朴口号云:“案头一部《汉书》,袖中一封荐书,逢人便说我哩天如天如”。他们同为嘉兴人,喜欢结交的“孙铺司”自然少不了邀请允城入社的。

允城有一特殊本领,即精于“望气”之术。翁广平《书湖州庄氏史狱》称:“君维偶游南浔之夏家园,见金银气甚盛,遂购而居之,得藏金无算。”不知此说确否?总之他的财路是令人生疑的。要是庄允城果真有此“特异功能”的话,倘然他生于现代,那定然是位善于觅藏探宝的超级大师,他应该写一本“望气识宝”之类的初级读物,肯定畅销全球,可惜他早生了三百多年。

前明相国朱文肃公国桢,亦南浔人。博学多著述,有良史才。所作《皇明史概》一书,本拟分为十部,其中《大事记》、《大政记》、《大训记》、《开国列传》、《逊国列传》五种,已于天启、崇祯间络续刊行,尚有《列朝诸臣传》等未刊,其论赞大抵俱称朱史氏。相国殁后,家道中落,其诸孙贫甚,遂将未刊稿本以千金质于庄氏。

允城长子廷鑨,字子美,一作子襄或子相。有才而好学,十九岁即成拔贡,惜双目旋盲。因思史迁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之说,欲以瞽史自居。自得此书稿,乃聘请名士如茅元铭、吴炎、吴楚、吴之铭、吴之镕、张隽、唐元楼、严云起、韦全佑、蒋麟徵、潘柽章等约十八人,群为删润论断;又以史中未备者,采乡先达茅瑞徵《五芝纪事》及明末启祯遗事等,名曰《明史辑略》。另据《顾亭林集》及全祖望《鲒埼亭外编》云:“朱氏中落,以稿本质于庄廷鑨,因窜名己作刻之,补崇祯一朝事,中多指斥语,易名《史概》。”虽然后来刻书时仍署朱文肃“清美堂藏板”字样,盖欲其划一也,但不无剽窃之嫌。

南浔嘉业堂旧影

可惜这位“瞎先生”求名心切,积劳成疾,待该书写成,竟一命呜呼了。他而且没有子嗣,其父痛哭流涕地说:“吾哀其志,当先刻其书,而后为之置嗣。”于是招名匠于镇北圆通庵中刻之,历时五年,成书于顺治十七年()冬日,并发卖行世。尽管该书“冗杂不足道”,也算是湖州文化史上一桩大事。不想此书一出,却种下了灭门的祸根。

朱佑明逢时发财

  襄助刊书者为庄廷鑨的外舅(即岳丈)朱佑明。据《庄氏史案本末》记载,朱原为湖州石桥浦人(今漾西乡)。祖上以木匠为业,其父亦作木匠,至其兄始为商,经营楚中药材及景德镇瓷器之类,遂积至八千余金。至崇祯初,其兄病故。佑明因与兄同居共爨,故将货物交于佑明,由其接任兄业。

  至崇祯末年(),朱佑明已家财万贯。因国事将变,风雨欲来,其门下估客皆欲避乱,恐货不交出,异日万一有所损失。遂将碗货及药材、桐油、染料各项悉交与佑明,作鸟兽散矣。后各处乱离,商货不通;原有成货,其价顿高十数倍,亦有被难而永不再返者,佑明坐是而家赀有百万之巨,可谓走运矣。

  又据《庄氏史狱》称:“佑明之父为木工,与部寺老僧善。父死,佑明给使寺中,伪为驯谨,僧信任之。先是,有湖广商人拥厚赀,因寇氛梗路,以银置桐油簏中,寄僧舍,约曰:‘俟五年不来而后售。’适市中桐油价倍,僧命佑明售其值以待。佑明发簏视之,取其金,骤富,诳僧以掘窖得金。阅七年,商人至,就僧索桐油不得,告以故。僧曰:‘无忧,佑明长者,不吾负也。’因同造佑明。佑明倒屣迎曰:‘赖客赀,得厚其息。请以原数归,仆取其羨。’商大喜,留饮,竟醉。夜半,率健仆刺杀商,并诣僧。僧曰:‘吾为德于尔,杀之不祥。’佑明曰:‘大恩难报,舍之不祥。’僧曰:‘休矣!二十年后,与汝了此公案。’竟杀之。知其事者,畏不敢发也。

两者说法有异,后者故事性强,可听性高。但咸丰二年()海宁管庭芬在读了翁广平此文后,提出了四个疑点,其中二点是:佑明之害湖商与僧,僧曰:二十年后,与汝了此公案。然史难为吴之荣发于顺治辛丑年(),相传之荣后身即前之僧人,其年数亦相符,则害僧当在崇祯十四五年间。岂有一市侩杀人,人皆侧目而无敢入告,有司任其漏网,则可疑者一。商之寄银七年而后来取,则寄银当在崇祯七八年间。时湖、湘尚无兵燹,不至道梗难行。至辛巳、壬午间,流寇充斥,反欲载宝言旋,此可疑者二。

诚如管氏所言,虽故事可听,而实际有差,何况佑明之兄已是商贾,他本人亦何必要“给使”寺庙中?总之,靠囤积桐油等紧张物资发迹是实,他发的是国难财。顺治十三年(),他与亡兄之子即嫡侄朱绎分家,仅分与五万金,其侄不服,与之打官司,说佑明有家财三百万以上。看来朱佑明的手段也实在忒凶辣了。

朱佑明成了“暴发户”,但钱再多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在封建士大夫眼里,他总归是个“操贱业者”,故其发迹之始,里中士大夫皆羞于之交。

但逐臭之徒是绝不了种的,当地有张雪崶者,慕佑明之富,以其兄之女,许嫁佑明次子彦诺。佑明受宠若惊,奉承拍马,无微不至。雪崶有弟名南纪,素以豪横闻于乡里,他觉得佑明对其兄的奉承,大大超过了对他的热度,便由妒忌而大恨之。《史案本末》载:“时杭之督织造者为太监卢九德,当明取各府富户为局内堂长,掌买丝供役。佑明以富充局内堂长,而石桥浦临太湖,盗贼出没其间。佑明以上供丝斤,恐有疏虞,因招募武勇,置买备盗军器,枪刀炮铳之类无不备具。张南纪遂搆分守道史儒纲,谓其私蓄军器。”这样的罪名是足以灭门的。曾在洪承畴标下效劳而获是缺的史儒纲闻听,那还了得,立即点兵,明早出城。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史的部下当差潘戒如者,因与佑明有旧,连夜派人泄密,佑明即将所有军器投之太湖中。待史儒纲到,已遍查无获。而兵役见丝斤货物之类,岂能无染,顺手牵羊,亦属“正常”。“佑明立报九德,具疏参拿儒纲,以朝廷职员抢夺御用袍丝,下狱拟斩。后遇赦减等改绞,囹圄五六年,恩赦免死。”史儒纲原想打蛇,结果反被蛇咬了一口,只得自认晦气了。

“清美堂”一匾巧合

  从此朱佑明势焰弥天,大有不可一世之感。因石桥浦临近太湖,防盗戒心,遂买南浔董氏大宅,费数万金装修改造。据说他每门必内外开合,内则重钉以石,外则加铁皮包裹,真可谓大盗而无畏矣。自是诸大家莫不与通婚媾,若湖州城中之张、姚、潘,杭州之王,皆与联姻。

董其昌《临颜真卿争坐位帖》私人藏

  董其昌(一),字玄宰,号思白,别号香光居士,松江华亭(今上海市)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擅山水,师法董、巨、黄、倪,以佛家禅宗喻画,倡“南北宗”论,书法出入晋唐,自成一格。著有《画禅室随笔》《容台文集》。

  特别是吴江曹村的金之俊,他是万历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李闯陷京师,之俊未能死,被拷索受尽折磨;后降清而官复原职,擢吏部尚书兼太子太保,又赐太傅,谥曰文通。虽因他的官箴和人品受到某些人的指责,但他曾有为民减轻赋税、对罪犯家属不予惩处的举措,而为一般民众所称赞。

董其昌《临王献之辞中令帖》私人藏

时金太傅家居在籍,因其与朱佑明亦订儿女之姻,适佑明以南浔新居落成,邀金至浔看新屋,华堂结彩,楼台歌舞,供张甚奢,金留数日方归。其子跂宋、汉充迎问于道,问起朱氏新屋如何,金说“似在一大货船中住数日耳”。意思是房屋虽美,惜无一题署者,即使是游船,亦有一匾。朱闻“货船”之说,心中大恶。适其女婿某曾买得朱相国家旧匾一块,题“清美堂”三字,为董思翁的笔,款书“朱老年亲台”即朱国桢,正巧与佑明姓氏相符,以为是天然凑合,妙不可言。遂将此匾髹漆一新,张于堂中,飘飘然几忘乎自己是什么了。

查、陆、范惧祸举报

  在刊《明史辑略》的参订人名单上,其中有杭州举人查继佐、贡生范骧及陆圻。当时海宁的建置属杭州府,真正的杭州人是陆圻,查、范是海宁人。他们三人夙有文望,庄廷鑨想借重他们之名—所谓以“名人效应”来抬高其著作的身价,这向来是天下文人的通病,无可厚非。据说事先并不打招呼,径自将三位的大名列入了。

查继佐篆书七言联私人藏

  查继佐(—),字伊璜、敬修,号与斋,晚号东山钓叟。海宁袁花人。明崇祯六年()举人。南明时曾任兵部职方主事,积极抗清。明亡后,归乡辟敬修堂,聚众讲学,从学者众,人称敬修先生。晚年喜写梅。著有《罪惟录》《国寿录》《东山国语》等。

  此书刊行后,即有人发觉其中有“荒谬悖逆”之处,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据陆圻之女陆莘行所撰《老父云游始末》记载:“康熙元年壬寅春二月…有为父言,湖州庄姓者,著有秽史,抵触本朝,兼有查、陆、范评定姓名,大为不便。父曰‘风马牛不相及也,何得有此?’归家自思,范君文白,远隔海昌,不及相问;查君伊璜,住居不远(自注:所居俗名黄泥团),何不一询。因往查,查适他出,父入书室,见案头果有此书。查归,父谓之曰‘此何物尚置是耶,若不早图,祸将作矣’。即具牒文宗,行文湖州教谕赵君宋查验。”可见陆圻最具防范意识,因事关重大,故惧而督促查伊璜具文举报。伊璜前因郡守张奇熊之请,来杭讲学,卜居铁冶岭之黄泥潭。其实真正的黄泥潭是查氏在海宁袁花旧居的地名,此处一仍其旧,故亦名居所为“敬修堂”。

查继佐山水扇页私人藏

  陆、查商议举报,惟范骧不在场。查伊璜有日记云:“骧居海宁,治远莫致,其弟文清合词简举。问之杭严熊光裕(字雪庵,时署按察事),不得报。是月之五日,余自作牒四六体,投督学胡尚衡,亦不得报。余手启胡:‘语涉鼎革而衡文不知之乎?他日门户之忧,当与共之,勿谓此日不言,故警。’始以原牒行湖府学。”可知范骧方面由其弟文清代举。熊光裕、胡尚衡的不同意举报,是怕惹事生祸,而查伊璜再三上牒也是怕日后连累,故及早关门落闩,算是“划清界线”了。其实要是他们真正不参与其事,所谓“事实胜于雄辩”,正不必喋喋不休。

范骧书法扇页私人藏

  范骧(—),清初书法家,字文白,号默庵,海宁人,以品格高洁闻名。顺治中举贤良方正,不就。著有《海昌县志略》《十三经评注》等。

  看看查氏门人所辑的《东山外纪》是怎么讲的:“庄子相尝重赀购得朱平涵(国桢之号)先生《史概》逸本二十卷。《史概》行世者半,半以忌讳不行,秘本也。子相延三数知己,穷日夜之力,纂次磨对,苦浩繁无所制……先生曰:‘史笔须有余情浮史外百尺。非然,徒瘁矣。’使人致意:‘吾当代草,可以愈病。’子相令其弟钺侍教敬修堂,然尚未忍割书视也。”总算这两位学生还有点史学的良心。范、陆两人暂且不论,至少查伊璜是“毛遂自荐”的。

李翰林敲诈未成

  湖州府学教授赵君宋,温州人,拔贡出身,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物。因得学台胡尚衡之命,他随即花六两银子买了《明史辑略》一部,命本学廪生俞世桢为之检阅磨勘,果然摘出数十条“罪证”来,遂出榜列于学门,并为通详。

  按理赵君宋通详上峰就已尽职了,但他还将“罪证”出榜列于府学门首,目的就在敲诈。庄允城也不是好惹的,他曾拜在前湖州守道现任通政司的王元祚门下。又据《庄氏史狱》称:“初,允城之京师,客其舅氏吴尚书默幕,夜梦梁间白凤飞来求救。明日,吴阅大辟囚文案,有盗曰梁化凤。允城以梦告,遂释之。乃给金帛并书,荐于某总兵,从征湖苗有功,仕至两浙提督。因感允城恩,约为兄弟,时至允城所建百尺楼中。”允城有如此硬的“后台”,便不当他赵君宋一回事,认为此书并无悖逆之处,上闻无妨。他一面将书三部呈送通政司、礼部、都察院三衙门,一面送礼打点,王元柞告诉他:“事可消弭矣”。

  湖州知府陈永命是旗下人,壬辰进士,由庶吉士升任。其本房师李廷枢,江苏震泽人,丙戌翰林。他是前任浙江粮道,与归安知县吴之荣交恶。时例浙江有两粮道,一则押粮船进京,一则在省督次年运。壬辰冬,押粮之道是旗人,在省者为李廷枢,之荣以廷枢未当事,馈礼甚菲,廷枢大不高兴,怒而责之;之荣亦不示弱,与之大相骂。廷枢因与归安诸生张枚生熟识,遂托其寻吴的劣迹,送廷枢处揭参之。吴知其情,乃威胁张枚生,找李的丑闻,亦对揭之于督抚。结果两败俱伤,皆题参革职,俱审实拟绞。在狱五六年后,遇恩赦免死。出狱后,化干戈为玉帛,两家竟联起姻来了,大概是所谓英雄“不打不相识吧”。

李廷枢闻听赵君宋揭发庄廷鑨事,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大概是将功赎罪吧。他也买书一部,来到他的学生陈知府那里,谓奇货可居也,相与策划如何敲诈庄氏。

  庄允城通过府吏周国泰,得知陈永命居官严酷而且贪婪,便托周国泰贿赂陈数干金,以期息事宁人。另外也分送赵君宋四百余金,陈便将书板吊出,劈毁存库;又把原书还给老师李廷枢,算是万事大吉了。

  李廷枢气得肺都炸了,你庄允城也欺人太甚!陈知府有几千两银子孝敬,连赵君宋也有几百两香香,我李某人这里,你竟一毛不拔,好!你不仁我不义,给你庄允城点颜色看看!于是将书转交亲家吴之荣,撺掇他告发,大祸遂生也。

吴之荣谋财出首

原归安县令吴之荣,江西抚州人,旗下书吏出身。年轻有才,敢作敢为,因贪污赃银八万余两,下狱论绞,后遇赦出狱。当时浙省刑厅所任之书办施鲸伯,过去是归安县的钱粮书吏,为吴所宠任,他随即以归安民众的名誉出面打“假报告”,说当地百姓很感谢吴的恩德,情愿为吴承担一切损失,只要吴知县回湖州,赃款即可补还。湖州府推官李焕轻信他人之言,为之具申作保,督抚才允许放回。

吴之荣回到湖州后,为了补交赃款,想方设法,择人而噬。当地富户大家,被其敲诈者不在少数,颇有“卧不贴席”之感。又据查伊璜日记载:“绍兴王石公者,以诸生工造款,继事败,亦坐辟,会恩赦得脱。石公授指于吴,使典贷湖之乡绅。”想必他们还是“狱友”呢,一个满腹污水、善出臭点子的绍兴师爷,一个敢作敢为、不顾廉耻的贪官污吏,两者凑合,天下哪有办不成事的。

吴之荣素恶南浔富人朱佑明,且亦对庄允城的豪富垂涎三尺,这下正是大好良机。他首先来到庄家,始而典贷“借”钱,既而恐吓要挟,最后“好心奉劝”。庄允城为求太平,已答应他的“狮子大开口”,但庄家的许多门客,都劝告允城,说此例不可开,倘然这样下去,尽家之产也不足填其欲壑。庄遂悔约。

“肥肉"快到嘴边了,岂能轻易放过。吴之荣立即赴省,告发庄允城。

庄允城行贿求党

  浙江镇守将军满洲人松魁,得吴之荣举报,立即移文巡抚朱昌祚,朱下牒督学胡尚衡,命严肃查办。

这下是浙省最高长官出场了,庄允城求救于时任松江提督的老友梁化凤,遂致书于松魁,又贿赂数万金(包括朱巡抚、胡督学),而事竟解。庄允城总算松了口气,认为“铜钿化在刀口上”,值得。

吴之荣贼心不死,竟然再到庄家威胁,说要进京告状。他仍希望诈点银子,解解馋算了。这时的庄允城非比昨日,他认为万事俱妥,还怕你吴之荣不成,非但没有理他,还到守道张武烈那里,告他一状,谓“罪令赃私既完,相应离任,何得踞任诈人无已。”守道亦恨吴在湖州横诈钱财,三年内得赃有数十万之巨。害群之马,去之务尽,遂将吴驱逐出境。

谁知吴之荣诈庄不成,又去勒索朱佑明。朱佑明自然不是“好吃果子”,与亲家翁一样,白眼不理。当吴之荣登朱、庄之门,两家男人躲避,令妇女数百十人大骂之。而守道当差衙役数十人,他们尽得朱、庄之贿,闻报立即将吴押出境外,直过吴江始回。

南浔古镇

结冤仇酿成大狱

  吴之荣为了出这口毒气,必欲报仇雪恨,以“造写逆书”为题,上京告发。吴的冤家对头是庄、朱两人,而朱之名并未列入书中,于是他加刊“朱史氏即朱佑明”一条,增入书内。另列查伊璜之名,据说因查家有女戏班,吴欲观之遭拒绝,故亦恨之而此番一并带进。其余诸人与吴之荣并无仇恨,故其将参订者姓名撕去,出首刑部,抱书击登闻鼓以进。

  登基伊始的康熙皇帝,当时年方八岁,尚未懂事,而真正的执政者是顾命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人,四大臣正欲借此类案件大作文章,以便警告士子特别是东南一带某些仍在反清而不肯臣服之人。他们正需要像吴之荣那样的“叭儿”呢。

  康熙元年()初冬,满官罗多等人到湖州府库吊书板。时新任知府谭希闵,方到任未及数月,并不知情。府推官李焕亦得庄氏之贿,知事不妙,遂出示“此书业经呈报通政司、礼部、都察院三衙,已非秘书”之批文。满大臣只得先将庄允城起押还京,下刑部狱中。

  吴之荣已先在京,经他“运动”而买通刑部狱卒,给庄允城食中下了哑药。故三法司会审时,允城已口不能言,遂愤而以头触狱门而死。

起“逆案”牵连甚众

  康熙二年()正月二十,满官绝早到湖州,紧闭城门,令城中文武各官分头带兵捉人。先捉为“逆书”写序文的李霜回。那天长桥李氏适有喜庆事,李家男女老少及奴仆人等数百口,连吃喜酒的亲戚朋友、看热闹的隔壁乡邻,一起就缚上册。再捉南浔庄、朱两家数百十人,凡与此书有牵连者,统统捉拿。诸犯解到杭州后,全部看押满洲营内。

  朱佑明适与赵君宋同押一处,他以为赵是首先举发者,对赵说:“赵老爷系有功之人,必得重赏,倘能救我一家,情愿以家赀之半奉送”。赵至死犹头脑发热,想想他数十万家产,贪念不禁而生。故初审时,赵大为帮忙,说:“此书不全,姓名亦不甚的确,犯人我有书一部,业经细查,姓名一些不错。”盖其书中朱史氏下无“即朱佑明”四字也。二满官及督抚,即令杭、严驿傅二道,带兵丁衙役锁押赵君宋至湖州府学署内,在壁橱内取出书一部,再押解到案。

  原来吴之荣与李霜回关系尚好,故告发时将李之序文扯去。但在京审问庄允城时,用夹棍逼供,已招出李作序一事,因而李虽有名指捉,然未尝实见序文。庄又先死,吴不能质对,李尚可游移也。自赵书一出,已无可救。

  事发前,朱佑明得知抚院朱昌祚系湖州潘协镇女婿,朱潘本是亲家,便走后门通渠道,业已关通朱抚院,以数万金仅一身流徙,不累家口,不致籍没,已议定押起矣。不想佑明之子念绍为杭州进士王羽的妹夫,念绍求王帮忙,王便寻满洲人南关图赖,托其赂救,竟可直接通往此番来浙的钦差吴、戴两满大臣处,谓“路又真,价又省,”于朱抚院遂悔前议。朱昌祚大恨,立至吴、戴处告云:“杭州人在外面哄传朱佑明为敌国之富,今以百万托南关图赖来贿嘱两位老爷求免他。这原告吴之荣不是个好人,恐怕他要告发,我辈俱要死了,这祸事闯得不小,特来报知。”言未终而南关图赖至,吴、戴二人指天誓日,不容图开口而去。

  随即带朱佑明出审,细问“逆书”情由。朱误以为关节已通,便说:“此书是前朝朱相国所作,故称朱史氏。其子孙穷了,将这稿本卖与庄家,因请了一伙多才学的,共造成了刻的。小的是不识字的,如何晓得造?”问:“你既不在里面造,如何得知明白?”答:“因同在南浔镇住,所以晓得。”又问:“你既知得明白,如何不出首?”答:“不晓得里边写的字,所以不出首。”

  朱昌祚从旁喝道:“你明系知情同谋造写的,还想抵赖!”因令吴之荣与朱佑明对质,佑明复辩非朱史氏甚力,谓“即朱佑明”四字,是吴之荣补刊,有意添上去诬陷的。吴之荣说:“书板上张张有清美堂三字,今朱佑明南浔屋内悬挂‘清美堂’匾在上,何得狡辩!”因立差官兵到南浔朱家,起匾到案,朱佑明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了。

泣鬼神喋血西湖

  庄氏史案,自起狱至结案不及半年,这在当时可谓神速。康熙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在杭州钱塘门外弼教坊将人犯处决。

所宣布的罪名是:书中纪甲申前后发生之事犹以明朝为正统,而对清朝皇帝直呼其名;还以南明诸王年号奉为正朔,必大书特书;特别是用“建夷”、“夷氛”、“夷寇”等字样,鄙视大清,语涉悖逆。说实在,庄氏此举确有反清意识,并非无故蒙冤。这在新统治者们看来自是杀无赦的。

钱塘门旧影

此狱除凌迟、斩首外,坐绞刑者亦复不少,已死者开棺戮尸;男子十五岁以下者免死,家产籍没,妻子遣戍。所谓以暴力来控制文场,平添了一大批孤儿寡妇,怨魂野鬼。

据《史案本末》载:“李霜回共有四子,其最幼者年十六,法司令其减供一岁,例得免死充军,其对曰:‘予见父兄死,不忍独生’。卒不易供而死。”

又吴江潘柽章、吴炎,平日闭门读书,亦著有《明史》一部。当时虞山钱宗伯曾以书三航供他们纂辑,书成而未刊,庄允城以其同志也,列之参评。“后按籍擒捕,两县令一司理登门亲缉,一则方巾大袖以迎,一则儒巾褴衫以接,辞气慷慨。凡子女妻妾,一一呼出,尽以付之。两县令一司理谓:‘君家少子姑藏匿,何必为破卵?’两生曰:‘吾一门已登鬼箓,岂望覆巢完卵耶。”逮捕时他们头发尚未剪去,犹是明人装束,可见他们是以“首阳之民”自居的。   

苏州浒墅关榷货主事李继白,乙未()进士,闻阊门书坊有此书,遺役购之。适书贾他出,役坐其邻居一朱姓家稍待;及书贾返,朱为判其价。就凭这一关系,买卖双方及购书之役皆斩;朱姓老者因年过七十免死,偕其老妻发往极边,可怜这七十老翁竟做了他乡之鬼。

刻工刷匠原是为饥所驱,不意祸亦及之。《老父云游始末》载:“一刻字匠,临刑哭曰:‘上有八旬之母,下有十八之妻,我死妻必嫁,母其谁养?’言毕就刑,斩下之首滚至家门,忽然自竖。盖行刑之所,去家不远也。”

官长之坐绞或斩首者,亦复不少。举一例如前任湖州府陈永命,因“逆书”事起,已夺官离任;行至山东台儿庄,闻吴之荣首“逆书”发难,惧罪自缢于旅店中。后追其尸柩到杭,磔尸为三十六块。其弟江宁知县陈永赖亦斩,妻子俱配旗下为奴。其实他的兄弟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官长犹如此,一般民众更可想而知了。

前任浙江镇守将军松魁,以“匿逆上闻”罪与幕客程维藩械送京师,因松魁是宗室,叨了“八议”之光只是削职,维藩则做了替死鬼。所谓“八议”是古代即有对宗室人员议亲、议故、议贵等八个条件,可以减免罪刑。统治阶级总有他们的“真理”,你奈何他不得。

全案到底处死了多少人呢?至今还是个谜。一说得重辟者七十余人,其中凌迟十八人;绞死者二十余人。一说死者二百二十人。但据时任浙江按察使的法若真在事后透露,被祸者达七百余家,被杀者至少在千人左右。可见它是满清历史上最大的、最恐怖的“文字狱”。

西湖旧影

似天意因祸得福

  此案中亦有因故得免者,世人莫不以“天意”视之。

  南浔人陆璘字湘远,常出入于庄氏之门,编《明史辑略》的真正总裁。后来到苏州徐姓大户坐馆教书,据说他竟与主人的闺女有染,主人恨甚,化重费以劣行告到学道处,要求黜革其功名,学道批府陈永命究拟。此为庚子夏间事。庄允城恶其品秽,便将其在已列参订名单中删去。不意刊去而反以为福也。

  又齐康成名治,为博士第子,好学能诗。庄廷鑨欲招其纂书,已先约好脯修为二十四金,不意后来廷鑨在聘书上写道:果能转精勤敏,则愿再加六金。即遣仆送至,齐览而惊讶不已,嗤庄忒狂,遂坚不赴约,得免于祸。

  又潘尔夔字友龙,慷慨有风致,能文工书。庄氏幕之,已列其名于简端。适与君维有生意往来,因故而发生争吵。君维怒削其名,得未罹祸。

  另有费尔庄者,字夔一。曾与庄氏兄弟结徵书社,至为相得。将列参订之名,适会宴集,夔一使酒喧席,终夕号呶,醉态百出。君维以其狂,竟罢议。此四人可谓因祸得福者。

  名扬天下的顾亭林亦曾应庄廷鑨之聘,来过南浔。因薄其不学,不数日竟去,遂不列名。《亭林年谱》不载其事,而《南浔志》上有上元王元晫“送顾宁人之苕上”诗一首,当是亭林遁迹孝陵时也。诗曰:“良史才名未可删,天心命尔试诸艰。休云六代輘颜谢,直取三长驾马班。灿灿春华荣槁木,煌煌夏鼎烛神奸。书成自指苕溪水,一片丹诚告蒋山。”蒋山即明孝陵。推想亭林初意,是乐意赞助其成的。及见此书,发觉内容不妙,因故推脱,掉头而去。其实是惧怕闯祸而走的。有人说这是”天意”,亦无不可。

  

顾炎武像

  顾炎武(一),苏州昆山人,本名绛,别名继坤、圭年,字忠清、宁人,号亭林。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学问渊博,精于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及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晚年治经重考证,开清代朴学风气。著有《日知录》《肇域志》《音学五书》《韵补正》《诗本音》《金石文字记》等。

  《东华录》不载庄氏史案,仅散见于私人笔记,盖杀戮太多,恐引起众怒,为士论所不容。当时浙之大吏及谳狱之侍郎,鉴于宗室松魁,且畏吴之荣复有言,故虽知有冤,亦不敢奏雪。就是当时“打包票”说事可消弭的通政司、礼部、都察院三衙门,在事发后,他们也用重费行贿,隐讳其事。为了灭口,谳词中遂有“李焕故批三衙门”字样,将责任推卸殆尽,以李焕送死了结。统治者知道杀戮过甚、株连太多,不利于“统战工作”,故亦捺而未宣。

杀的杀了,绞的绞了,抄的抄了,下面是论功行赏的节目了。

首先是吴之荣,他就此起用,官至右佥都,荫袭拜他哈哈番。并以所籍没朱、庄部分家产赏他,“肥肉”终于吃到了。据《全氏外编》及《卢氏纪事》云:“吴之荣以发奸加道衔起用,见被杀者多,亦痛哭追悔。至武当山建坛忏罪,为神所击,伏不能起。舁归,疽发于背,洞见五脏死。”《老父云游始末》说他在己巳夏(康熙二十八年,),“突生恶疾,骨存于床,肉化于地,胫断而死。”听起来实在令人痛快!好像恶人总是没有好下场。其实吴之荣已经潇洒了二十七年,最后还说是靠天神来惩罚他的,各位看官,你们信吗?

得“大力”转危为安

  最后领赏的是首先举报的查、陆、范三人了。《老父云游始末》称:“(葵卯)十月初有旨,将庄、朱家产一半给首人吴之荣,一半给查、陆、范。”陈去病《五石脂》中载有《费恭庵日记》云:“曾亲见查等在(南浔)慈感寺前,领取朱、庄家具,约十余舟。”沈起《查东山年谱》中对此事却只字未提,他当是为先生讳。然旁证确凿,毋须辩驳。

  号称南浔巨富的朱、庄两家,难道家产之半只有十余船家具吗?陆莘行所述肯定有误,还是《五石脂》讲得对:“朱佑明‘清美堂’,后拆移杭州万松岭,建敷文书院。”应是抄家之物一半入官,一半分赏吴、查、陆、范。

杭州“竹素园”中的“绉云峰”

  当时只有陆圻未曾领物他说:“合家获免幸矣,反贪他人之财耶?”故只是“签单”谢恩,而将物尽归查、范两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旨要你领,你敢不领吗?

  查、陆、范三家从牵连入狱到获释领赏,世人皆知是蒙大力将军吴六奇竭力营救之故,并有吴六奇赠查氏“绉云石”为证。与查伊璜同时代的人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大力将军》、钮琇的《觚賸?雪觏》、王士祯的《香祖笔记》,都写得活龙活现,煞有介事。故事的大概是:清名将粤人吴六奇,早年落魄西湖,行乞度日。偶于雪中为查伊璜所赏识,邀其共饮,并赠袍给金,劝投行伍。后六奇因战功开府循州,声势显赫。遂邀伊璜至粤,奉为上宾,临别厚报之,并以“绉云峰”一石为寿。及闻伊璜遭庄案之累,力为奏辩得免。

蒋士铨墨迹 私人藏

  乾隆年间的蒋士铨(心馀)还根据此事编写了《雪中人》传奇,大肆渲染,几乎家喻户晓了。查伊璜自己也并不否认,据《史案本末》载:“康熙戊申夏,湖州知府吴绮(字园次)豪华甚,查与之有交,带女戏一班到湖,寓金婆楼沈敬所家。余友倪东莱名沧者,归安县学诸生,特投晚生刺,面询吴六奇事,而查自述其情事如此。”此是结案五年后查氏的自述,想必应该是事情确凿了。

蒋士铨像

  蒋士铨(-),字心馀、苕生,号藏园、清容居士,江西铅山人。乾隆年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诗人。论诗主张“性灵”。有《藏园九种曲》《忠雅堂集》。

《年谱》现真相大白

  但阅《查东山年谱》则与查氏自述大相径庭。这谱是查的学生沈起所订,沈字仲方,号墨庵,明季秀水诸生,鼎革后入东禅寺为僧。因与金圣叹交善,故评点《西厢记》等小说之议论亦多相近;曾谓“明不亡于李自成,而亡于厂卫。”时人称为绝笔。他著有《学园集》六卷、续编一卷,《年谱》即在续编内。

  说起《年谱》的发现,还有一奇妙的故事:咸丰七年()海宁有张涛(字铁庵)其人,博识周知,以搜罗近代逸事为己责。因查伊璜年谱失传,意欲为之修订,以志向往。故凡遇书籍中有关东山事者,必捃摭随手抄录,日久已纂辑一书,惜资料丛杂,干头万绪,一时无从措手,故书虽成,而未敢示人。其自序云:“丁巳秋,附夜航之禾鬻贩,甫就忱,梦古衣冠伟丈夫捉予臂,连呼:‘起!起!’豁然惊醒,无甚异矣。晨抵郡,会计粗毕,舟子速乘,忽遘同乡友遇行拉予茗谈;纤道经甪里街,瞥见《东山先生年谱》厕古董摊乱书堆中,是及门沈子墨庵所著《学园集》原稿之第七卷也。亟购获,奚啻球壁。恍悟昨夜梦中起予者,得非沈子耶?沈为先生入室弟子……度所编最为可信。弗秘弗弃,阅今一百八十年,奇逢巧值,留以赠予,若有冥契,呜呼异哉。”

金尔珍摹吴滔所作绉云峰私人藏

  金尔珍(—),字吉石,号苏庵、苏盫,别署梅花草堂,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居上海。例贡生。擅长书画,兼通金石,精鉴别。

  沈起是明崇祯十年()即拜查伊璜门下的,“庄氏史案”他自然比别人了解的多,虽然有讳避之处,但大部分却是事实,他于文字的取舍,还是有分寸的。   

  《年谱》载:“戊戌(顺治十五年),先生五十八岁。……暨入潮,先生族弟令东莞,先就之;潮镇吴葛如(六奇之字)随遗役迎先生于军。吴与督抚李皆非旧识,而倾倒一如故交。吴令二子启晋、启丰负笈从游。”可见他们以前并不相识,吴六奇只是慕其名为子延师而始与相交的。

  那么,“雪中传奇”是怎么回事呢?《年谱》“庚午(崇祯三年)先生三十岁。就试武林,遇乞儿陆晋、于畏五等。晋,新安人。抗声长歌,目空左右,群咸唯唯听命。先生异之,问曰:‘若乞,亦识字乎?’晋笑曰:‘不识字,还成得个乞子?’先生惊,下阶与揖……遂邀归寓,为之栉沐,为之衣冠,同社诸子皆亲如昆弟。”可见他所遇的乞丐并非是“铁丐”吴六奇,而是徽州的陆晋。当时查伊璜尚未考中举人,还不是孝廉公,他来杭应的是秋闱之试,金风飒爽,桂子飘香,哪来的“愁云四合,雪大如掌”呢?

  沈涛在此条后有一按语:“此事蒲留仙、钮玉樵皆指为吴顺恪事。蒲谓清明遇之野寺中;钮谓雪中留饭,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长明寺,携侣薄游湖上,忽遇前丐于放鹤亭侧。王阮亭、蒋心馀承袭其讹。吴启丰乃顺恪子,肯将父落魄时事嫁名他人,形诸楮墨,欲盖弥彰,有是理乎?”所言诚是。

  不过,事有凑巧者。查灏《偶然录》云:“公应吴督之招,在两广署时,陆晋亦贵为潮州提督。……知公至粤,遣使赍帛书为请。公赴之,晋郊迎百里外,其崇奉之礼,不异于吴。”此为顺治十五年()事,想必陆晋的名声比不上吴六奇之大,旁人以讹传讹,将陆晋之事“嫁接”到了吴的身上。

吴六奇是何等样角色呢?他是广东丰顺人,为吴道夫观察之后,略涉诗书,因自比诸葛亮,故以葛如为号。明亡后,附桂王朱由榔,为南澳镇总兵。顺治七年()降清,官潮州抚兵,晋左都督、少师,兼太子太保,谥顺恪。是个名入《钦定贰臣传》的朋友。传中亦言及六奇少时因失业荡产而乞食各郡,故习熟山川险夷,后以总兵来降,请为大军向导,以故积功云云。只是讲他少时在粤中之事,并非浙中遇查事。再说广州再苦也不会讨饭讨到杭州来的。

乾隆间海宁吴兔床在他的《拜经楼诗话》中云:“查东山先生遇吴顺恪事,世皆艳称。予观所作《敬修堂同学出处偶记》,有似出于传闻之过者,岂当日以其既贵而故为之讳耶?”《记》云:“己亥,余客长乐,潮镇吴葛如以厚币邀余至其军,……别久之,投余远问,则葛如病而长君晋已修文去矣。葛如随物故。世相传余初有一饭之德,葛如方布衣野走,怀之而思厚报,其实无是事也。”这叫“真人面前说不得假”,查氏至此已开诚布公,明白袒露了。   

《出处偶记》是查氏在康熙八年()写的,但与去年(戌申)在湖州金婆楼沈家所讲的话完全相悖,何出尔反尔如此呢?就算他是吴六奇救的,那么陆圻、范骧又是谁救的呢?

还是让陈去病在《五石脂》中的一段话来作答吧:“始预其谋,终首其事,诚利矣。人则何辜?庄狱之成,岂在之荣,反复启衅,实惟三子。”诚为诛心之论也。

讳歉疚托名“绉云”

  查伊璜素有米癲之癖,《东山外纪》云:“先生雅好石,恨不袖韶南半壁去。至东莞资福寺,故有石供佛,先生辄作偈投佛,谓佛占名山多,不宜小玩及此。竟携之去,高子公有为之具夫舁石以从。既入潮,复返庾岭,空走数千里。公有曰:‘知公不释此伴,何惜往返。’时同社张穆之赠以所画马,陪一石,可供。而陈慎旃先生赠一石,可袖,咸玲珑入妙。及门周必勃复上一石,小于佛石;而温子静甫拟以石为赆,颇大于佛石。先生曰:‘石之得朋,未易易如此。’”读此可知其癖好之深了,作偈投佛,尤见其旷达情怀。

石门福严寺

  这是顺治十六年()查氏在岭南之事,及返,路过章江(今南昌),因刘氏园林荒废,遗弃四五石于江边,他作书乞石,托人致意,最后如愿以偿。故《年谱》谓其:“初夏,负粤中奇石五,度岭以归。……复得刘园第一石,日饭石下,夜与卧处舟中。……至孟冬抵家,所携石大者一,高丈许,峰峦秀出,立朴园中。”意此石即后人所艳称之绉云石。故谱中明明白白,查氏在粤所携归之奇石中,并无所谓“石题绉云”者,更无所谓“大力将军”以巨舰载送至海宁者。《敬修堂诗文》中亦无咏“绉云石”事,否则他正需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由头而大书特书呢。

吴待秋画绉云石私人藏

  吴徵(—)字待秋,别号抱鋗居士、春晖外史等。浙江石门(今桐乡)人。伯滔次子。山水初传家学,又善花卉,亦能治印。与吴华源、吴湖帆、冯超然并称“三吴一冯”。

  可见查伊璜当初似是而非的回答,只能说明他内心深处的惭疚与恐慌,含含糊糊,遮遮盖盖,意在搪塞攸攸之口耳。

  与查同案的陆圻,也是因自心愧疚,故连颁赏的抄家物资也未曾要。最后传说他入山学道,不知所修,其女特为此事写了《老父云游始末》。云里雾里,谁复辩之?极有可能隐匿家中,一步也未曾出走,托名云游,意在遮避。

最可人石不能言

  绉云石本来与“庄氏史案”无关,因查伊璜之故而牵扯了进去。又因她屡易其主,且有“到一家败一家”的“穷石”之说,盖源自章江刘氏之败,故而使之充满了诡异神秘的传奇色彩。如果说此石有灵的话,她应为蒙羞而泣。

  相传嘉庆年间,海宁马桥人马汶(字容海)得此石于海盐顾氏败垣中。至道光初,马氏因嫁妹石门(今桐乡崇福镇)蔡家,此石作为陪嫁物随往。后因蔡氏家业衰落,马汶之甥蔡锡琳(字小砚号笑拈)联想到此石“确系”不祥之物,遂与同里徐宝谦太守商议,将其裹以红绸投送至江南名刹福严寺。她是作为“八败星照”剋主破财的“败家子”而送入空门“修行”的。不过,诸君细想,世上哪一家能比得了石头的坚固不败呢?

绉云

  “披剃入道”的绉云石被安置在寺内天中山前,她的来到更为历史悠久的梵王宫殿增添了异彩,不少四方游客、名士胜侣光顾福严,就是为了一睹她的“绝世姿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因浙省文史馆副馆长海宁张宗祥之意,将石迁移至杭州洪春桥苗圃之中,最后方“定居”在岳坟前的“江南名石苑”内。倘然不是张先生“多此一举”,恐怕她早已化成真烟实云了。俟海晏河清,桐乡地方政府曾多次提议,要求她重归福严,以完成“落实寺产”的政策,惜乎至今无有下文。

  今年初夏,我随药窗夫子同游湖上,专程去拜访“绉云”。见其挺秀独立,兀突不群,诚名下无虚者。石之右下角刻有篆文“绉云”二字,已模糊难辨,然绝非查伊璜所题。石座镶嵌石门蔡氏所刻“绉云峰”三字,款为“道光己酉六月移云主人蔡锡琳笑拈题”。石背亦镌有蔡氏所题偈语十六字:“具云龙势,夺造化工;来自海外,永镇天中。”数百年沧海桑田,而此君历劫不磨,竟安然无恙,摩挲久之,不忍离去。

蔡锡琳题“绉云峰”

  西湖名物多矣,何必牢落此君耶?好得石头不能开口,总算皆大欢喜吧。

吴香洲

壬午初秋于秀州浮碧词馆

 ◎ 本文所用书画作品均来自藏家私藏,在此深表谢忱!

作者简介:

  吴香洲,名闲亭,字香洲,以字行。号荷垞、醧斋、玉溪外史等。年生于浙北石门湾。擅文史,工书画,精鉴别。师事画坛名宿、词人吴藕汀先生。家学渊源。坚守传统文人画的审美意趣,远离时风,一无依傍。曾任《中国典藏》杂志主编。著有《吴香洲画集》二种、《秀州风怀》、《浮碧词》、《五凤砚斋古砖录》等。

《金石书画》

主办:西湖画会

策划:金心明

总监:余久一

主编:凌中翔

设计:众匠文化

版式:王梦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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